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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汇区龙吴路的上海植物园内,有所三间瓦房的祠堂,曾经农历每月初一、十五、元旦、春节,从清晨五点开始,便有年长的男女香客烧锡箔、点香烛,或四面磕头,或三拜九磕头,寄托对祠堂主人黄道婆的敬仰。
黄道婆祠,建于公元1295年,被战乱至少毁坏过数十次,却总有人重建,从未间断。近800年间,多少人显赫一时终究一抔黄土无人记挂,黄道婆恰巧相反,《元史》有47本纪、6表、97列传和53志,见不到关于她的一个字记载,她却在民间传奇中犹如神灵。
多年前的春节,有位在祠堂祭拜的七旬老太太虔诚地说:
“伲(我)祖上世代纺纱织布,黄道婆是伲(我)纺织的先祖,有了她才有‘松郡棉布’‘衣被天下’,祭拜黄道婆是我家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
公元1245年左右,南宋晚期淳祐年间,乌泥泾镇(即今天的上海华泾镇),农户黄家的第四个女孩降生,长辈潦草起名“黄四娘”。小姑娘生于乱世,南宋的经济状况越来越差,同时期的御史谢方叔曾痛心上书宋理宗:
豪强兼并之患,至今日而极,非限民名田有所不可……今百姓膏腴皆归贵势之家,租米有及百万石者。小民百亩之田,频年差充保役,官吏诛求百端,不得已则献其产于巨室,以规免役。小民田日减而保役不休,大官田日增而保役不及。以此弱之肉,强之食,兼并浸盛,民无以遂其生。
江南地区农民的土地纷纷被官户兼并,官户赋役极少,普通百姓却要在土地越来越少的状况下承担更多赋役,年年如此,恶性循坏,小农户不断破产。
这段记录描述了幼年黄四娘真实的生活场景。由于贫困,她12岁被卖至宋家做了童养媳,不堪苛责后逃走,人们猜测她逃到道观中被收留做了道姑,所以后来才有了“黄道婆”这个名字。
乱世中道观也不安宁,中原地区战乱频繁,蒙古大兵南下,百姓为躲避战乱纷纷南迁,13岁的黄道婆半夜躲进停泊在黄浦江边的海船,背井离乡来到海南。
今天的度假胜地海南岛,曾经是历代官吏流放地,苏轼晚年就曾经在海南流放四年。在黄道婆的时代,海南因位置偏远,地广人稀,远离战火纷争,成了流民南迁的理想之所,黄道婆在海南居留了30多年。在今天三亚市崖城镇水南村,有一座缺少维护严重倾斜的“迎旺塔”,被称为“南海第一塔”,当地人又叫它“黄道婆塔”,如今塔边是一所小学,而700多年前,这里有一座名为“广度寺”的庙宇,黄道婆就住在这里。
水南村人口构成复杂,有汉族也有黎族,当地流通六种方言,其中一种叫做“军语”,与黄道婆家乡的方言相近,给她带来了交流的便利。此外,水南村还住着许多贬官谪臣、戍边士兵、商人流民,其中流放到崖州的15位贤相名臣之中,有10人都住在水南村,这里就成了海南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来自全国各地的新移民带来不同地域的人文和技术,尤其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丝、麻、棉纺织工具和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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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这乱世中的宁静孤岛,汉族华美精致的丝织技能遇上了黎族朴素精细的棉织技术。
中国棉花种植与纺织历史悠久,早在汉代,边疆地区的棉织品就以进贡或贸易往来的方式传入中原地区。宋末时期,虽然棉花栽培已推广到长江和淮河流域,但由于丝、麻等替代品的存在,棉纺织技术一直未被足够重视。
但在海南不同,《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记载:“武帝末,珠崖太守会稽孙幸调广幅布献之,蛮不堪役,遂攻郡杀幸。”
孙幸以“广幅布”献给汉武帝,纺织这些布料需要大量少数民族人工劳作,工匠们难以忍受劳动强度,于是攻陷珠崖郡,杀死孙幸。这里让孙幸惹上杀身之祸的“广幅布”,就是海南特产的棉布,它“幅广五尺,洁白不受垢污”,从汉代开始,大受欢迎。
到了宋代,黎族女子的花织、色织、杂染技术越发高超,南宋时期黎族有20多种棉布品种作为贡品进献都城临安,她们的棉纺织技艺在当时遥遥领先,黎族棉织品至今留传下来的图案多达120种。虽然技艺高超,工具却很落后,黎族纺织方法相对原始,采用腰织,就是把丝线一头缠在树上,一头缠在自己腰间,席地而坐,进行织布。
黄道婆在水南村,既见识了黎族棉纺织工艺的精湛,同时熟悉汉族纺丝纺麻的技术,她以本能的聪慧察觉到这两者定有相融之处。于是,30多年间,她向海南各族女子请教当地的纺织技术,比对汉族传统工艺,一次次实验和试错,最终融会贯通,成为宋代纺织业界宗师。
没有任何资料详细记载她为此付出的种种心血,可是,只要了解她的成就与发明,便明白那是怎样无价的贡献——她仿佛中国棉纺织业的女版爱迪生。
她对弹棉用的弓进行改进,加强了弹棉的质量和速度,弹弓于15世纪传入日本,被称为唐弓;
她配合弹棉弓增加使用弹椎,代替人手击弦,同样提高了弹棉效率,而弹椎甚至被沿用至今;
她改制三锭脚踏纺车,使得原本三四名工人纺纱才供得上一架织布机的单锭纺车,效率增加了一倍,日产棉纱可达半斤,而且强韧不易断裂。
这些看起来都是小事,可是,让人丰衣足食、安乐富庶的技艺,又有几件是大事?所谓的幸福感,无非是细密踏实的日常生活,而黄道婆,是一位真正具备“工匠精神”的女子,敬业、精益、专注而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