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蕴此时魂飞魄散,连呼“怎么了?怎么了?”回头对众家丁道:“都误在你们身上,这不是要人命么?你们随我到书房里来,有话再说。”刘蕴大踏步走出,众人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毫无主见,只得硬着头皮跟刘蕴来至书房。刘蕴直挺挺坐在椅子上道:“好好好!六千多银子,都被人骗尽。你们怎生约同去睡,又怎生姓严的家人逃走,你们都不知道?其中必有隐情,好端端的照直说出,若有半字含糊,你们想留一个活的都难。”说罢,将桌子拍得如爆竹一般,一迭声的叫“快说!”
众家丁此际已有六分明白,万难胡混过去,遂一齐跪下叩头道:“小的们该死,求爷暂息雷霆,容小的们细禀就是处死小的们也不冤枉,不知小的们亦入了那姓严的圈套。昨夜爷吩咐过了,回上房安歇。那姓严的同田大爷出外,又是爷晓得的。亭子上只有小的们与姓严的两个家人,小的们本欲轮班换着去睡一晌儿。他两人说:『连夜是要紧的时候,没说火不能熄,就是炭添迟了,火力稍微都有妨碍。宁可辛苦些儿,没有小心出乱子来的。我们大家想点故事谈谈,也可解了磕睡。』小的们见他两人说得如此慎重,即不敢去睡。他两人又说:『你家主人四天后即发财了,又习成烧炼法术,将来自烧自炼逐年行去,还怕不是南京城里第一家巨富么?你们亦是个小财主了。』小的们回他道:『我主人自然发财,我们纵然看守勤谨,不过赏个一二十两银子。一年即烧炼十次,我们也仅得百余金,那里就算个小财主。何况烧炼一次,也不能即赏一次。』他两人笑道:『自有生财的道理。不瞒你诸位说,我两人跟家主有五六年了,计算所得也不下万金。诸位若备个东道请我两人,可以教导你们。』爷的明见,谁不想发财呢?小的们一时受了愚惑,问其原故?他两人道:『凡烧炼一次总可得十几倍,皆因药性猛烈,将母银炼走了几成,所以拉扯只得十倍。那炼走的几成,却都在坑内,不是钻入土中,即熔入砖石。须将坑里砖土挖起,用净水浸个十日半月,然后另配数味药末同水倾入锅内,熬煮一昼夜,水底结成大块如白铅一般,取出再换净水煮炼,如是者两三次即成纹银。核计母银百两可炼出五两,你主人放了六千母银,眼见此番即可得三百金了。难得你我们同处,两家主人又是世交,我们亦是好朋友了。只要你们备个薄酌谪我两人,聊作地主,我家主人既将烧炼的法术传授你家主人,我们也将此法传授诸位。』小的们听他两人说得千真万确,一时胡涂信了他们的话。又因爷与姓严的皆不在面前,遂去买了酒果请他们吃。谁知他两人是有心算计,任意劝小的们吃酒,后来不知怎生都醉了,睡在台上。他两人如何动手盗去坑内银两,小的们实在不知。若是小的们有心通同作弊,得了手也该与他们一齐逃走。这是小的们句句真情,毫无半字欺瞒。小的们自知该死,失去银两,要求爷格外施恩,姑念小的们亦是落人圈套,并非有意疏忽。”说罢,连连叩求不已。
刘蕴听说,直气得目瞪口呆,坐在椅上动撢不得,暗想:“我中了姓严的计,何况他们更难知觉。”正踌躇间,见田文海匆匆走入。刘蕴见了他,心头分外火发,立起指定田文海大骂道:“你这该死下流东西,我抬举你帮同照应,那知你全无人心,一味贪杯误事。我只问你昨夜同姓严的出去,怎么你今早一人回来,姓严的何处去了?就着交在你身上,若没有姓严的交出,我先送你到县里去,办你通谋。”田文海在绮红家睡觉,闻说严公子已回府中,急急跑回。进了门,见刘蕴气的铁青面皮坐在厅上,众家丁都跪在地下叩头求恩,正不知何故,忽然刘蕴指定他大骂,又限他着交姓严的,越发没了头绪。直挺的站在阶前,望着刘蕴半个字都说不出。
刘蕴见田文海没有回话,更拍桌敲台的骂不住口。刘蕴愈骂,田文海愈无主意。内中有一个年老家丁,爬上几步道:“爷消息怒,姓严的骗了少爷,连小的们多摆布得如在梦中,料想田大爷也是不晓得的。”一句话道破,刘蕴遂从头至尾说知田文海,“如今银子已被他骗去,有什么法则可以寻找姓严的?你昨夜是陪他出去的,怎生容他脱身,亦不能置身无过”。
田文海听了,力『豁然明白,连说:“怎么了?怎么了?姓严的有多大胆子,竟敢于禁城之内拐骗银两。少老爷急也无用,惟有一法,赶紧到吉亨客寓里,将店主锁起,着他交人。一面赴上元县报案,趁他去尚未远,或可追寻得着。你老人家无辜的骂我,骂得晚生昏头嗒脑,几乎连这主见都想不出。”刘蕴心内急的毫无一策,只有谁说谁是,忙叫备了两匹快马,与田文海骑坐,领着众家丁飞风到客寓里来。
少顷,已至寓所,跳下马匆匆走入,恰好店主出来。刘蕴亟问道:“严老爷可在这里?”店主道:“在这里呢。”刘蕴这一喜非同小可,忙命众家丁将前后门守住,不要让他走脱。店主见刘蕴如此行为,不知何事?刘蕴又问道:“他的家人也全在你家么?”店主道:“小人还有下文奉禀。大老爷忽然叫二爷们看守前后门户,怕谁走脱呢?”刘蕴道:“怕谁呢?就怕姓严的。”店主道:“严老爷清早即走了。”刘蕴大惊道:“你才说在这里,怎么又说走了。究竟在你家不在你家?”店主道:“小人还没说完,爷就发起急来,小人怎样好再说下去?”刘蕴顿足道:“快讲,快讲。”店主道:“人是走了,他房内东西皆丢在这里。临行吩咐小人,若刘老爷来寻我,就说我暂往他处一行,所有多谢他的对象,全数领了。他若舍不得,可说我一半月即要来的,再还他罢。小人回爷在这里,是因他的东西未曾带去,必然是要来的。”
刘蕴听了气徘七孔生烟,举手一掌打得店主几乎跌了出去。刘蕴又一连几脚踢过,店主抱着头蹲在地下,连呼“哎哟!”田文海急忙走过扯住,刘蕴犹自怒气不息,喝令众家丁将店主锁起。又到严公子房内,见细软全行带去,丢下的不过粗重物件。此刻刘蕴更外着急,惟有乱骂乱跳。田文海道:“少老爷不用耽延,快向上元县报案要紧。遥想姓严的清早动身,只好走下数十里路程,火速请县主出差缉获为上。”刘蕴点首称是,一面叫当坊保正看守吉亨客寓,即转身出门上骑,命众家丁带着店主到上元县衙门里来。
那吉亨寓的店主,吓得如被雷打一般,摸头摸尾不着,又被刘蕴拳打脚踢得天昏地黑,不知犯了什么大罪。一路上细问众家丁,始如梦乍醒,叫起极天的屈来,大哭道:“姓严的,我入死你家妈,你拐了刘府的银子逃走,可知我为你带累苦了。我与你前世什么冤仇?列位大叔,积点阴功,求爷饶条狗命罢。我实在丝毫不晓得。”众家丁拖着店主,随在马后飞跑,任他苦苦哀告,也没人瞅睬。
少顷,到了县前,刘蕴也不待通报,与田文海下骑,一直入内。门上见来人势头不好,不敢阻挡,抢一步进去禀报。上元县接了两人入内,彼此见了礼坐下。刘蕴即将拐骗情由对县主说明,上元县连忙升堂。带了店主细问,实系不知,吩咐带过一旁。即当堂摽了火签,差了八名快皂,分四门缉获,限三日交案,不许徇延。将店主暂行管押,又封了吉亨客寓,俟姓严的拿交到案审明,果无通同,再行释放。刘蕴作辞,上马回府。
此时哄传出去,满城尽知,莫不吐舌摇头,说这姓严的真好手段。又有暗中叹刘蕴平日刻薄人,应有此报,不怕你屈狗阴的,难入难出,他钻得入去即打得出来。
刘蕴到了府中,内外人等都在厅前交头接耳议论,见了刘蕴回来,齐上前争问姓严的可有着落?那三位姨娘分外关心,刘蕴叹了口气道:“再不要提起,真真做梦也想不到。”遂说:“业已报官,刻下四门差人追获,限三日交案。”众姨娘听了,皆嘿嘿无言,垂头丧气。刘蕴也坐在一旁嗟声喀叹,田文海劝道:“少老爷都要看破些,银两骗去是件小事,若将万金之躯急坏,却值不得。好在已学成烧炼法术,慢慢的补足就是了。”
这句话提醒刘蕴,始略解愁肠。过了三日,亲往县中催案,仍无着落。上元县又加了两名差役,复限三日。谁知这新闻传说到那借银子几家铺户耳内,都惊慌起来。约了田文海过去,要索借项,情愿不取利息,那三个月限期万不能待。田文海回府与刘蕴商议,刘蕴亦无力一时措还。惟有勉力凑了数百银子烧炼,能化出十倍来,即可清结。那料照样行去,皆不灵验,反将母银炼少了若干。方知姓严的作法都是假的,想系药力『原故,依方配合药料,亦全然无用。刘蕴这一急非同小可,只落得恨骂而已。外面各债又逼讨甚紧,惟有叫田文海将软硬对象及三位姨娘房内的首饰变卖,仍不足数,又将本宅住屋花园转卖于人,自己另寻了一所小小房屋居住,始将各债弥补清楚。外人皆知道刘府穷了,从此更拖欠不来。
上元县的案虽然迭催,无如首犯远逃,难以即获。差役等人三日一追,五日一比的,都没有着落。上元县又悬了赏格在外,闻风送信者给银五十两,扭交来衙者给银一百两。遍处贴了赏格,仍是杳无消息。初时刘蕴到了一限,即赴县内催闹。以后闻差役人等有因追比身毙者,也只好暂缓。
刘府众家丁见主人家道日败,又因刘蕴不时打骂,将他们出气,遂纷纷托故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