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惜玉没有再出手。
他颈上人头没了,但没有倒下,也根本没死。
片刻工夫,奇迹般的,他脖子上又冒出了一个脑袋。
崔忘忧似坠入一片茫然无际的云雾之中,不知来路去处,惶然失措,又像置身亘古冰窟里。
“你──”他开口说了一个字。
赵惜玉笑了,满脸得意之色,悠然道:“崔师兄,百巧童子给我制作的这个假头还不错吧!”
崔忘忧稍稍松了口气,他总算知道了赵惜玉并不是什么鬼魔妖怪。
──传说中的鬼怪是杀不死的,头被削掉后,马上就会再长出一个新的来。
但崔忘忧稍稍松弛了些的神经马上又绷紧了,因为赵惜玉又说了一句话。
“我在那个假脑袋上下了毒,这种毒的毒性虽然比不上鹤顶红、孔雀胆等物,但只要皮肤上沾了一点点,也是神仙难救的。”
崔忘忧一动不动。他的双手沾满了“血”和“脑汁”,本来是通红的,此刻却由红转紫,又由紫变成了乌黑色。
他不禁耸然动容,正在这时,赵惜玉已旋风般扑了过来,一拳击出,虎虎生啸,劲气迸裂而至。
崔忘忧寒眸飞掠,不守反攻,上身一动未动,双腿却连环踢出,衣袂飘飘,腿影漫空,宛如神龙般夭矫盘弄。
赵惜玉挪身避开,发出的那一拳自落了空,不由得心头一凛:这老家伙果然神勇,双手中了毒,但腿功绝伦,并世无出其右,看来今晚若不能毙了他,以后就根本没机会了。
其实崔忘忧心中也正叫苦不迭。但双手中的毒非同小可,若此刻能让他安安静静地坐下,运动内息将毒逼出体外,只要三四个时辰便可办到。只可惜他现在要全力对付赵惜玉。
赵惜玉又欺身而上,身法一变,双手攻出的招式也变了,看上去犹如一个彩衣女子,随著柔柔夜风,在轻挑慢捻,弄著琴弦,姿式灵秀俊逸,不可方物。
崔忘忧一惊,失声道:“琵琶手!”
赵惜玉微微一笑,道:“你总算认货。”他双手动作表面上极柔极慢,似有琮琮琴音自手下缓缓淌出,曼妙宛啭,雅致高洁,实则一举手一投足,无一不是极厉害的杀著。
崔忘忧一震,身上的长袍已然除下,露出一身黑色紧衣短靠,长袍一卷已裹住了赵惜玉的双手。
赵惜玉脸色剧变,厉嗥一声,双手裂袍而出。
但崔忘忧已身形凌空,双脚如惊虹剪尾,一左一石,踢向赵惜玉。
这一著令赵惜玉始料未及,他一时避无可避。
他没把握硬接。
不是此时他面前多一双手,恐怕他已经死在了崔忘忧脚下。
这双手像是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十指箕张,疾抓崔忘忧胸门。
崔忘忧全力抢攻,不虞有他,胸口一下被抓了一个血洞,血光喷溅,他大叫一声,跌落在地,昏死过去。
赵惜玉心胆俱寒,他认出这出手之人赫然是那瞎子老太婆,急忙问道:“你是谁?”
老太婆大笑起来,笑声中,她脸上突然起了一些变化,居然变成了另外一张脸。
赵惜玉一震,嘶声道:“原来你是那黄袍客!”
黄袍客点点头,道:“赵楼主,很抱歉,你派出的四十九位高手恐怕见不到你了。”
赵惜玉叱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杀人的人。”
“杀谁?”
“你,崔忘忧,还有葛不行。”
“为什么?”
“当年,你们三个联手害死了一个人,你难道忘了么?”
赵惜玉倒抽一口冷气,道:“原来你是为他报仇的。”
“不错,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十几年。”
“你是他什么人?”
“这你不用管,反正你今天死定了。”
赵惜玉冷冷一笑,道:“未必!”他突然身形暴进,左臂倏忽探出,抓向黄袍客胸口,右手骈指如戟,嘶风插向黄袍客咽喉。
这一招两式,不但快,而且准,更重要的是后著不断。霎时间,黄袍客四面八方都幻出重重叠叠、绵绵密密的掌影指风,有如星雨缤纷。
黄袍客一凛,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上已戴上了那副铁手套,以守为攻,倏地拍向赵惜玉胸门。
赵惜玉立即变招,瞬息工夫,又攻出十二记杀著。
黄袍客将来招全部接下,还攻出了三招。
正在这时,昏倒在地的崔忘忧突然醒了过来,猛一扬手,几十枚歹毒暗器打向黄袍客背门。
黄袍客正全神对付赵惜玉,根本没料到这一著,待他发现时,已然太晚。幸亏此时一道刀光猝然幻起,将那些暗器全部扫落在地。
那刀光幽蓝若梦,又似深邃凝重的海水,微微泛著粼粼的波光,刀光弯曲如同一钩清丽的残月……
几天后,在长安一座颇为豪华的酒楼里,西门残月和黄袍客在喝酒。
这是一个寒冬腊月里非常难得的晴朗日子,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格外地舒服。当然,更让他们感到舒服的,还是在过去的刀光剑影的日子里,自己还没有死,还能和朋友坐在一起喝酒。
江湖中人,谁不希望过这样的生活?
只可惜这种日子并不多。也许正因为少,才觉得十分珍贵。
他们都一个劲地往嘴里倒酒,同时,聊一聊刚结束的那件事,不时发出一声声感慨。
他们没有注意到,酒楼上有那么几位好事者从他们的闲聊中,了解到了有关那件事的一些情况,并逐渐传开了:
四十年前,被称江湖第一人的天绝老人有三个徒弟,就是后来威震江湖,各自雄霸一方的崔忘忧、葛不行和赵惜玉。他们师承天绝老人,各学得一身惊人艺业。后来,三人合谋暗算师尊,将他全身武功废除,把他从百余丈的悬崖上摔落。
但老天有眼,天绝老人命不该绝,居然被崖壁上的树挂住了,侥幸活了下来。他处心积虑地要报仇,但全身功力已失,而三个孽徒武功已今非昔比。因此要报仇,唯有智取一途。
崔忘忧他们三人每人皆是野心勃勃,彼此之间势成水火。天绝老人决定利用这一点,让他们自相残杀,并修假遗书一封,让他早已物色好的一位隐居深山的高手黄袍客“无意中”得到,黄袍客激于义愤,毅然出山。
天绝老人一手策划的这次行动的“诱饵”,便是那部所谓的“云梦谱”。而“摘星手”符正和“逢赌必赢”罗大头,都是他花银子买通的三流武师,假扮而成的。他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了后,便死了。
西门残月是无意中介入这件事的。在这件事中,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天绝老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这让西门残月和黄袍客感到不是滋味。
其实人世间未尝不是一盘棋,每个人未尝不是一枚棋子。
而更让他们感到不舒服的,是天绝老人对待弟子的手段,这也是三个弟子性情由温良变得残忍暴虐,进而弑师灭道的原因之一:
天绝老人虽天赋奇禀,武功出神入化,但天生残疾,人性变得扭曲,竟不能容忍弟子在生理上比他健全,采取种种非人的方式,侮辱折磨他们。
最让他们无法忍受的是,他无法享受男女之欢,居然勒令他们当著他的面,跟自己的妻子作爱,以此获得一丝丝快意和满足。
这一切总算结束了。
黄袍客走了。临走,他对西门残月说道:“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
西门残月笑道:“其实见不见都无所谓,只要你我都记得咱们曾经在一起过。唉,其实记不记得也无所谓,只要你将来能偶尔想起我这个朋友。不,你还是忘了的好,因为谁若有了我这么个朋友,并不是什么太好的事。”
黄袍客奇道:“为什么?”
“因为我说不定哪天阮囊羞涩的时候,会让你掏银子付饭钱。”
第三七章 雪花,杀人的剑
天空呈一片阴沉沉的死灰色,冷风似刀,雪花狂舞著,扬扬洒洒地飘落,将大地铺卷成一个银白而寒冷死寂的世界,路上没有人,除了他。
他匆匆地赶路,嘴里呼出的热气在他头顶凝结成一团白雾。
凄迷的白雾。
过了前面的品月亭,离不弃山庄就只有五里之遥了。
一想到家,他的心里便涌起一股温馨、甜蜜的感觉,就像面前有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烘得他浑身上下暖洋洋麻酥酥,说不出的舒服受用。他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入庄里,飞到碧玉身边。
在外面的这段日子里,他的心抽成了丝丝缕缕的线,密密地缠在了碧玉身上。
那件事曾令他震怒,让他心碎,碧玉也对他冷若冰霜。
这次出门前,碧玉忽然出乎意料地对他好了起来,亲自替他做了几样精致的小菜,亲手为他把盏斟酒,陪他品酒赏梅。那情景好不惬意,似乎又回到了他们新婚燕尔时,那段醉人的日子。
他几乎不敢相信:碧玉的心难道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是什么促使她回心转意的?
不管怎么样,只要她还爱自己,他就感到心满意足了。所以这次他同“画琴棋三友”比试完武功,只在好友“凌空锁喉指”古殚思家盘桓了三天,便急急忙忙地往回赶。
他要尽快地将打败“画琴棋三友”的消息告诉碧玉,让她一同分享胜利后的喜悦。
他要告欣碧玉自己经过十多年苦练而成的“流云铁袖十三击”,只用了八招,便震碎了“棋友”乐天行仗以成名的兵器铁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