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太太被人发现送回家之后做了什么祝春时不得而知,只知道何举人隔日破天荒的找了个机会求见俞逖,拉下面子说了一堆有的没的,都被俞逖软硬不吃挡了回去。
市井里的流言愈演愈烈,比前几日书院的消息还要传得远,祝春时仍旧老神在在的让俞七继续放消息出去,之前只是些何举人身上鸡毛蒜皮的小事,后面事情就大了起来,不乏他收银子偏心学生,故意苛责排挤与自己不对付的学生,利用举人身份打压旁人,以及高额收取田租等等,桩桩件件都能戳中百姓的心窝子。
自然,何家这边水深火热,何兰芳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有祝春时派去的人叮嘱,陈太太不敢明目张胆的折磨儿媳妇,毕竟她再落魄也是要脸面的。但即便如此,婆母的冷嘲热讽,妯娌的挤兑白眼,以及小姑子们事不关己的态度,都让何兰芳觉得屈辱难受,身边又没有可以使唤的丫鬟,刚回去不过三日,就病倒了。
圆荷提起来时还在笑:“让他们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想着法儿来污蔑姑娘,如今可算是好了,大家都没好报。”
祝春时懒洋洋的看着窗外春光,一伸手又递过去两页纸,圆荷姿势娴熟的接过来,低头一看,上面记载了何举人儿子的事情。
“罗太太生了一子一女,一家人总要同甘共苦才好。”祝春时淡声道。
圆荷道:“我听说何举人还有个小妾,也生了一子一女。”
“他那小儿子好像才十岁?至于姑娘,那就更小了,五六岁的年纪能懂什么,暂且不用管。”
圆荷听懂了这意思,敢做就得敢当,祝春时也没有殃及池鱼的想法,主要针对治家不严甚至可以说是幕后黑手的何举人,罗氏推波助澜同样也不能放过,至于她的一双儿女,自然也得有难同当才是。
“姑娘,泻露姐姐回来了。”巧莺打着帘子禀告。
圆荷见状捏着手里的纸顺势下去找俞七,泻露脸色微有些疲倦的从外面进来,身上已然换过了一套衣裳。
祝春时直身,泻露今日受吩咐去了盼兰家中,如今不过三个时辰就回来了,脸色也不好,可见是出了什么事情。
“如何,盼兰自己怎么说?”祝春时让人坐在身侧,推了一盏茶过去。
泻露叹了口气,“我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那家人上门相看,等他们走了我悄悄拉着盼兰问了话。”
两个时辰之前,泻露匆匆来到盼兰家附近,眼见着穿了身红衣的媒婆进了门,她眉头蹙着,瞧见盼兰爹满脸喜色,盼兰也换了身整洁衣裳,神色中也微带了点喜意。
只是泻露仍旧不放心,在村子里找了个隐蔽位置,多待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那家人离开,她才走出来站在盼兰面前。
盼兰脸上的笑都还没撤下,看见泻露时又转变成惊讶,她看了眼屋内,爹正和抱着枕头的娘说话,迎兰也一手牵着两个妹妹在堂屋里玩,她想了想,走出家门,来到泻露面前。
“夫子。”
“我今日过来只为问你一句话,这亲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泻露沉声,“你若是不愿意,那我就回去告诉姑娘,让她出手帮忙,那时你照样可以回去书院读书,不必用劳什子聘金给你过继个兄弟来。”
盼兰咬着唇,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动容,转瞬即逝后又逐渐变得冷静,“我的命就是这样,也只能这样,我没办法,爹娘还有几个妹妹都需要我。”
泻露恨铁不成钢的道:“什么叫做命就是这样?说句不中听的话,从前你的命能去书院读书认字吗?你不用去想什么该不该,有没有办法,只问问你自己心里愿不愿意,前几日大夫过来给你娘诊脉开药,我今日又亲自来找你询问,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姑娘心里惦记着这件事吗?你要是不愿意,现下表个态,我回去告诉姑娘,一屋子人难道还想不出法子来度过难关吗?”
盼兰哀伤的看着她,声音里也满是悲苦:“夫子,你不明白,自从我知事开始,我爹娘就为了儿子的事情日夜苦恼争吵,村子里的人也总是背地里骂我娘,和我同龄的孩子也以此来欺辱我们姐妹,就因为家里没有男丁。如今我娘已经因为这件事疯魔了,她离不开我,还有我的三个妹妹;我爹好不容易找到办法,我们家就快有男丁,只要有了这个弟弟,我娘的病就会好,爹也会更加努力的干活种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泻露被这话气得抬手捂住胸口,猛喘了几口气。
“你——”
“夫子。”盼兰眼角湿润,语气哽咽,“你不是我,你不知道那些人骂的话有多难听,我听了将近七八年,我娘她听得更久。我和村子里其他家的姑娘相比差在哪里?论能干,论本事,论相貌,我都不差,但就是没有弟弟,所以才不断地被人欺负。在乡下,一个家中要是没有儿子,那是会被人耻笑的,连死了都不得安宁;要是女孩没有兄弟撑腰,便是出嫁了也没有好日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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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都是谁说的?”泻露听了只觉得滑稽,男丁的确重要,但即使没有男丁也不关其他人什么事,顶多关起门来说两句,每日里忙着挣钱营生,谁会整天关注别家,何况这世上也不是没有女户。
盼兰微低着头,眼泪滚滚而落,“谁都是这么说的,我爹我娘,我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家里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村子里的人也都这么想。”
泻露深吸了一口气,“这样,我回去和姑娘说,想法子让你们一家搬去县城里,只要离开了村里,日后不再往来,就没有那么多人说闲话。你和你妹妹再努力读书,学个手艺,怎么都比现在好。”
盼兰后退两步,双手交缠在一起,摇了摇头,“远离了村里人,也还有亲戚会说,只要没有弟弟,他们就会一直说。”
饶是泻露再好的脾气这时候也有些生气,但看着眼圈红红的盼兰,她还是忍着道:“那你是怎么想的,难不成就真的和这个男人定亲成婚,然后再过继一个兄弟来好给你们几姐妹做靠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夫子,你不曾在这些地方生活过,你也不知道他们的话有多伤人,我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就幻想过,要是我和你们一样生活在京城该有好?哪怕不在京城,只是县城就好了,可是都不是,我只是个乡下丫头。”
“你明知道他们的话伤人,但还是顾忌这顾忌那不愿意离开,谁伤害你,就离得远远的,难道不好?非要留下来继续被他们中伤吗?”泻露不理解她的想法,但想到盼兰也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因此仍是耐心说道:“你说我的命好,的确,我命好在碰到了姑娘,否则我如今还不知道在什么污糟地方。你叫我一声夫子,那想必就知道我只是个做丫鬟的,我为什么会为奴为婢,因为家里吃不饱饭,所以只能把我转手卖了。”
“盼兰,你仔细想想,现在你愿意为了爹娘说亲下定好过继兄弟,但将来你兄弟长大,要读书了,要花销了,要成亲了,那时候你爹娘想必也已经老得不能再做体力活了,你又要怎么办呢?把你自己卖第二次,还是像现在这样陆续卖掉几个妹妹?”
盼兰紧紧抿着唇,定定看了泻露几眼,最后道:“不会的,我爹说了,只要有了弟弟,我们家就有了底气,不会再被人看不起,他就会好好干活努力挣钱,也不需要我和妹妹再做什么,弟弟就会保护我们凡事帮着我们。”
泻露看着她坚定的眼神还想再说什么,然而盼兰却已经不想听了,里面又传来妹妹梦兰的哭泣声,她匆匆说了两句就转身进了院子,独留泻露孤零零站在外面。
“谁找你说话?”中年男人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问路的,爹我去看看三妹,饭菜等我一会儿来做就好。”盼兰随口道,“迎兰,你去外面割些猪草来,否则一会儿小猪该不够吃了。”
……
“便是如此了。”泻露神色微有些悲悯,“盼兰全家都盼着这个所谓的儿子,觉得有了儿子就万事大吉,若是不能如愿,只怕就不只是盼兰她娘精神错乱了。”
祝春时听她描述的这一席话,心里也有些不好受,盼兰全家都为了这个莫须有的男丁遭受了太多罪,他们固然可以搬离村子里,但数年来的嘲讽讥笑却没办法从心里搬离, 只怕会如梦魇一般如影随形,而且他们也没有离开的勇气。
春容听了也只觉得糟心,“这……这未免也……”未免什么,她迟疑着说不下去了,只是也觉得心里涨涨的难受,分明和她没什么关系,却也想掉眼泪。
“真是……”祝春时吐出两口浊气,抚着胸口觉得好受了些,也对此说不出什么话来。
泻露是亲眼看见盼兰如今的模样,又亲耳听到她说的这些话,受到的冲击远比她们更大,即便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那些话所带来的震撼也始终没有从她心中脑海消去。
祝春时垂眸,“若是她有一点不愿,哪怕只是对这门亲事的不愿,也好过如今全盘接受的模样。”
泻露又何尝不是如此觉得,然而她看了盼兰半日,对方神色眉目中并未表露出丝毫的不满,甚至充满对即将拥有一个兄弟的喜悦,也正是如此才使得她哑口无言,只能悻悻离去。
主仆几人一时都相对沉默了下去,谁也不能对此指责什么。盼兰的话有错吗?自然是有。但那些错的话是她原本就有的吗?自然不是。她只是个被爹娘的期望压垮,又被周围人的眼神言语攻击,而且还要照顾三个年幼妹妹的小姑娘罢了,甚至她也才十一岁。
祝春时闭了闭眼,片刻后睁开眼看着泻露:“去我的妆奁里取些碎银金锞子,让人送去给盼兰,让大夫也记得三五日过去给她娘诊一次脉,好歹度过眼前这个坎儿,不必着急忙慌定亲,姑娘家的终身大事是何等重要啊。”
泻露沉默着点点头,在不违背盼兰意愿的前提下,她们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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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俞逖回来,见房内气氛沉闷,祝春时靠坐在美人榻上,连素日爱看的话本都没看,他不由得看了眼泻露圆荷,见她们也跟着脸色哀愁,看得他一头雾水。
“这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事?”俞逖疑惑地道,“怎么你们主仆个个都不开心。”
祝春时揉了揉眉心,打起精神来,“我还以为你要在县学多待些时候,可用饭了?”
“去酒楼吃了点。”俞逖笑了笑,见祝春时不解的看他,又解释道:“朱举人做东,何举人作陪。”
祝春时顿时明白,也跟着笑了两下,“这是搬救兵呢,知道邀你邀不去,还会拐弯。”她微微直起上半身,手肘撑在软垫上,“宴上说了什么?”
俞逖也坐在榻上,接了春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又端了一盏香茗,“无非是致歉请罪的话,先说他糊涂没当好家,又说他妻子关心则乱,才冲撞了你,如今正在家里静思己过,还说他姑娘也知道错了,他这个做爹的实在是疏于管教,说完还自罚了三杯酒,请我高抬贵手,饶恕他的罪过。”
“你怎么回的?”
“我说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吗?忙着府试那边,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俞逖摊手,“实在是不懂何举人请罪的原由,便是上回何举人来见我,我也只以为是为了书院和学子,实在不明白今日这顿赔罪酒是怎么回事。”
祝春时靠近他闻了闻身上味道,只有浅浅的酒味,“所以你没喝多少就回来了?”
“喝了三杯赔罪酒,完了和朱举人说了两句,就回来了。”俞逖轻笑,吃了口茶,“又没得罪我,来找我赔罪干什么,真是道歉都找不对人。不过今日回去,何举人要是还有些眼力见,明天就该让他妻子来找你了。”
祝春时想起那日场景就笑,“罗太太要是再来,被我几句话气着,又晕倒在后衙,那我才真是罪过了。”
“这几日出气了?”俞逖抱着人在怀里,低声问道。
祝春时微微挑了下眉毛,“什么出气不出气的,我这叫路见不平,那些事情我可没冤枉一个人,他们自己做下孽的同时就该知道会有报应。”
“夫人说得对,何家的确不无辜,活该,夫人这就叫替天行道。”
祝春时被他逗笑,抬手轻拍了下人胸膛,嗔怨道:“臭死了,还不快去洗漱。”
俞逖不动,故意抱着人磨蹭了半晌,将身上的酒味也染在她衣襟上才施施然起身,转进净房内沐浴更衣。
祝春时坐在榻上,抬手闻了闻味道,柳叶眉微微蹙起,即使知道人看不见,也依旧朝着净房那边瞪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