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春时摔进坑里,手肘、背部和膝盖都撞在了坑壁上,刺骨的痛感霎时传遍全身,令她无法立刻从地上站起,紧接着就是黄土和雨水噼里啪啦的打在脸上身上,她抬手抹了把,但根本没用。
绿浓和巧莺也灰头土脸的,连滚带爬的从另外一边赶到祝春时身边,将她身上的湿土拍打干净。
俞武被三四个小厮联合围攻,手里的铲子被打落,他还来不及观察祝春时的安危,就被人用绳子捆扎丢在了一边。
上面的丁老爷几乎疯魔了一般,连连跳脚吼叫,让人赶紧将她们埋住!
阿杏蓬头垢面的来到祝春时身边,泪水混着雨水流下,“夫子,都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夫子。”
祝春时抹了把脸上的泥土,摇头,“还活着就好,先别哭了。”
说话间又是大堆黄土倾倒下来,她的裙摆已经被土块碎石压住,尝试着动了动脚,一股钻心的疼痛就从脚踝处传来。
祝春时皱着眉头,抬头看着大雨和已经疯魔得亲自来铲土的丁家夫妇,不远处还有俞武声嘶力竭的吼声。
“我们奶奶是远安县令夫人,你们谁敢动她一根汗毛,等县令大人到了,都必死无疑!”
丁老爷铲土的动作一顿,然而转瞬又露出凶狠之色来,他想起昨日突然到访的主簿,狞笑道:“原来如此,你们是早就盯上我了,既然如此有县令夫人给我儿陪葬,也算是值了!”
“老爷——”丁太太却是有些怕了,扑在丁老爷的手臂上想要劝他。
然而事已至此,丁老爷心知自己是跑不掉的,抱着坑一个是一个,坑两个他赚了的想法,手下铲土的动作越发卖力。
“赶紧的!将她们都埋在这里,谁也不会知道今天的事情,否则大家都活不了!”
那些下人原本因为俞武的话而害怕停住,此刻又被丁老爷的话说动,看了眼土坑里的人,心一横继续将土倒在坑中人的身体上。
“姑娘!”绿浓巧莺扑上前挡在祝春时跟前,大片大片的黄色泥土覆盖在她们身上,将秀丽的罗裙污染得不成样子。祝春时抬手将二人拨去身后,然而土坑的四周都是丁家人,几乎是霎时间她们就被埋了一半。
捆住的俞武嚎叫滚动在地上挣扎起来,挪着身体一点点靠近土坑,旁边人合力都没压得住他。
眼看着一层又一层的泥土砸在身上,祝春时的脚踝越来越疼,她们已经被黄土压住半截,几乎是眨眼之间,土石就已经来到腰腹,伴随着雨水,浑身都是褐色的污渍。
阿杏的哭声在暴雨中都没能隐去,“夫子,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 您,如果不是我,您也不会在这里被他们埋住。”
祝春时脸色惨白,她的腰腹之下都被土块埋住,已经没有了知觉,她抬手摸了摸阿杏的脸,“谁让你是我的学生。没事的,就算今天死在这里,也会有人替我们报仇的,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泥土逐渐来到胸腔位置,祝春时的呼吸都已经有些困难起来,她伸手去摸绿浓和巧莺的手臂,喘息着道:“只是对不起你们两个,跟着我出来,如今怕是连命都要丢掉,早知道,早知道就让你们待在京城好了,也好过跟着我东奔西跑,没过什么好日子。”
雨水打落在她的脸上,祝春时险些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她活动着手掌抹去脸上的雨珠,看清楚绿浓和巧莺的模样,勉强笑道:“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再好好的给你们两个赔罪。”
绿浓巧莺的啜泣声都被雨水盖住,她们扶着祝春时的身体呜咽,抬手将她身上的土块推落,只是杯水车薪,好容易推下去一些马上又洒落下来一堆,她们两个眼泪滚滚而落,只能抱着祝春时祈求老天有眼,希望有人注意到这边的事情来救她们。
大抵是神佛真的听到了她们的祈求,又或许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这场闹剧,就在黄土已经快要将她们几人都掩埋的时候,不远处隐约传来马匹嘶鸣的声音。
“春时,春时——”
俞逖接到来人的消息就骑马赶了过来,然后因为两个镇子之间相隔距离较远,导致他来得晚了些。一来就看见所有人围着埋土的一幕,吓得他心神俱裂肝胆皆颤,几乎是从马上径直掉了下来,手脚并用的爬向丁家人所在。
他身后紧跟着的连江平明和邹县丞等人都愣住了,反应过来后连忙下马跟上去。
绿浓在恍惚中听见了俞逖的声音,她顾不得真假,撑起身子用力摇动祝春时的肩膀,哽咽道:“姑娘,姑娘,姑爷来了,我们有救了,姑娘你醒醒啊!”
“六爷!”俞武是第一个注意到俞逖的人,他奋力从泥土中支起半个身子,朝着俞逖大喊,“六爷,奶奶被他们推进坑中去了!”
俞逖一听,顿时手脚乏力,重重跌进眼前的泥沼中,连头带身体都被黄泥糊了个遍。
连江平明带着衙役赶过来,先使了几个人过去将俞武身上的绳子解开,押着他的小厮哪里敢和官府作对,连反抗都不敢,因此毫不费力的俞武解救了出来。
连江想要上前去扶起俞逖,然而还不等他靠近,俞逖就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的推开已经呆若木鸡的丁家下人,只见土坑已经快要被填平,祝春时和绿浓她们只露出胸腔以上的半截身体。
俞逖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踉跄着跑上前,用手挖开四周的泥土。
“春时?”他声音里含着忐忑、颤栗和紧张,前半生所遭遇到所有的事情,都没有眼前这一幕带给他的恐惧大。
“春时,你醒醒!”见祝春时没有回答他,俞逖一边刨土一边喊人,他平日用来握笔的手指已经被黄土碎石刮伤,带着斑驳的血迹。
“来人,快来人!”似乎是终于觉察到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够,俞逖朝着身后呼喊,连江平明和衙役等人刚把丁家人抓起来捆在旁边,听见他们大人的喊声,连忙捡起地上的铁铲呼啦啦围过来,又怕伤到县令夫人哗啦啦的后退几步。
不需要俞逖再次发号施令,连江指挥着衙役小心翼翼的从周围挖起土来,待到土石松懈许多,他又和平明走到绿浓她们身边学着俞逖用手刨土。
俞逖鲜血淋漓的手挖开周围一圈土,将祝春时拥在怀里,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抖,“怪我,是我不好,今早我就不该让你一个人过来,我应该陪你的,我应该陪着你的。”
“明知道丁家有蹊跷,我就应该多派几个人过来,是我自大,是我疏忽,所以才让你陷入险境,都是我不好。”
“明明说好要保护你,结果还是没有做到,都怪我。春时,你别吓我。”
连江平明爬过来挖土,听着俞逖的喃喃自语,他们也有些于心不忍,但此时奶奶还昏迷着,他们说什么只怕都无用,只能更加卖力的刨土,顺便在心里将丁家翻来覆去骂了个遍。
“胡说——”
俞逖猛然停住,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祝春时,有些不可置信,环着她的双手也抖了起来,“春时?”
“嗯。”祝春时突然咳嗽了一声,逐渐缓过气来,轻轻的应和他,“不怪六哥你,是我没考虑周全。”
俞逖用力地将祝春时抱进怀里,埋在她肩膀上喜极而泣,“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那边厢绿浓巧莺和阿杏也被衙役们挖了出来,她们的情况比祝春时稍好一些,阿杏劫后余生瘫在地上大口呼吸几乎不能动弹,绿浓和巧莺却是在缓过来后就往祝春时的方向爬,终于在看见祝春时苏醒过来时放下了心弦,松懈后无力的瘫软在地上。
丁家人已经被衙役控制住,连江见着两个主子泥人般的惨状,慌忙去马车上取来油青大伞。
俞逖只觉得手脚还在发麻,想要将祝春时抱起都有些乏力,只能坐在黄土堆里把人紧紧抱着不愿起身。
祝春时原本想抬手给他抹去脸上的黄泥,只是抬手时也才发现自己浑身脏污得不成样,手指缝里都是泥泞。
连江拿伞给他们撑着,平明和俞武等人过来,先将阿杏和绿浓巧莺给半扶半抬了出去马车里坐着。
“爷,奶奶。”连江扯着嗓子吼,“我们也赶紧回吧,雨太大了,一会儿怕是要得病了。”
不知是哪个字让如惊弓之鸟般的俞逖醒过神来,他眼底一闪而过慌乱,低头在祝春时耳边说话:“我们回家。”
他先将祝春时的双手放到脖颈上,随即一手穿过膝弯处,一手落在腰背上,微微定心后将人抱起,迎着片刻也不停的大雨小心翼翼的走向马车。
“爷,丁家的人?”
俞逖倏然停住,低哑的声音里充斥着狠厉,“带走,先关进大牢。”
饶是连江已经跟着他身边多年,也从没见过人如此模样,听见后立时吓了一跳,然而在瞥见他眼角的一抹红时,又迅速点了点头,将这话传给平明,示意对方看着点丁家人。
邹县丞看着这一幕也忍不住心里叹气,觑着俞逖此时的形容状态,他也没那么大胆子直接冲到面前,只好装聋作哑的跑去平明那边搭把手。
只是在将丁家人全部绑起来时,咋舌道:“你说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买个生辰八字也就是了,还非要杀人。”
丁老爷叫这暴雨给浇没了心智,这会儿被官府的锁链一上身,那走失了的神智又仿佛重新回到了身上,然而事无回转余地,只能叫苦求饶:“官爷,这是草民的错,但眼下不是谁都没出事吗?为什么还要抓我一家老小?”
平明啐了口:“有事没事你去大牢里再说吧,这会儿说了没用!”
俞逖上了马车就接过绿浓递来的褥子将祝春时裹了个彻底,他闷声道:“等回去了再换衣服,现在先将就一下。”
若是平常赴宴,那马车里自然会放上两套换洗的衣裳,但如今出门却不是这个缘故,因此马车里也没换洗的东西。俞逖一面懊恼准备得不充分,一面又怕祝春时着凉,但车里还装着绿浓几人,只好暂时用盖腿的褥子先裹一裹。
主仆几人经历了大起大落,现下知道安全了,提起的心弦自然而然落下,在马车的摇晃中纷纷睡了过去,俞逖不放心地摸了摸祝春时额头,又朝着外面驾车的俞武吩咐了声,一行人快马加鞭的赶回远安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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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春时醒过来的时候眼前烛火影影绰绰,她看着盯上的绿色纱帐,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县衙后院,同时也将在清石镇的遭遇一一想了起来,她依稀记得最后听见了俞逖的声音,转过头,就看见俞逖撑在床边睡着了,只是眼皮微动,不甚安稳。
她动了动身体,刚准备起身,那边的俞逖就猛然惊醒。
“春时!”
他似乎也有一瞬间的恍惚,怔愣片刻后才抬头看过来,眼底爆发出喜悦的光芒,“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大夫过来。”
祝春时伸手轻轻拉住他,没有什么力气,但就是让俞逖一滞,“六哥。”
说出声后她才发现自己嗓子干涩又难听。
俞逖脚步一转,将人扶起来靠在自己胸前,拿起准备在床头边的温水,照顾着祝春时喝下,又顺势扯了铃铛线,提醒外面的泻露她们。
“我没什么事,你不要担心。”喝过水后嗓子舒服了些,祝春时攥着俞逖的袖子慢吞吞开口。
“嗯。”
祝春时手指落在俞逖手心中轻轻磨蹭,“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了。”
祝春时一愣,她去救阿杏的时候是申时过(下午三点多),这会儿却是未时,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
她这么想着,心里陡然担心起来,挣扎着从俞逖怀里支起半个身子,仰头看过去,果不其然在他眼里看见了遍布的红血丝。
“你,”
没等她话出口,泻露就已经领着洪大夫推门而入,手里还端着一碗药。祝春时眨眨眼,那碗药就到了俞逖手里,继而来到了她的嘴边,顶着俞逖看过来的眼神,她只好二话不说先喝完了药。
这边洪大夫也趁机诊了脉,“既然夫人醒了,那就没什么事了,过后再吃几碗风寒药,姜汤也来上两碗,就无碍了。”
“多谢洪大夫。”俞逖沉声谢过,随即示意泻露把人带出去。
洪大夫张了张嘴,明显还想要说什么,只是对上俞逖的视线,叹了口气,转头出去了。
俞逖摸了摸祝春时额角,见体温降下来些许,便在脸上扯出个笑来:“我让她们端些好克化的粳米粥和点心来,吃了再休息休息。”
说罢他就下床想要离开,偏偏衣带被眼疾手快的祝春时给攥住,他不敢留下也不敢强硬的要走,只好背对着不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