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祝春时再次见到瑞彩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瑞彩被绿浓巧莺两个带到了左耳房里。
她早已不复之前的干净体面,发髻微微散乱,落下来遮住半张脸颊,原本整洁的衣裳也变得有些凌乱。
瑞彩被关在后罩房里两个多时辰,心里担忧害怕得不行,眼睛也哭得红肿起来,这会儿见着祝春时端坐在上面,更是害怕,几乎是跌撞着进来猛地跪在地上。
祝春时神色不变:“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瑞彩咬着唇,几乎立时就落了泪:“奴婢动了痴心,妄图攀附主子,不敢多嘴求饶,但求奶奶饶过奴婢一条性命。”
圆荷在旁边嗤笑:“现在知道错了,方才做什么去了,奶奶不过出门半日,你就敢去六爷跟前献媚,可见是个没心肝的!”
瑞彩低着头啜泣。
祝春时轻轻叹了口气,前两日才与俞和蕙说过冯燕如的事,如今换到瑞彩身上,也大差不差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趁着这会儿说了,过了时候可没人再听。”
瑞彩慢慢抬头,看着祝春时的眼睛里还含着泪水,许是被关了一回,心里也知道眼前的奶奶是容不得自己继续待在院子里伺候的,忍不住破罐破摔地发泄道:“奴婢被邓姨娘送过来就是为了伺候六爷的,如今不过是照做,有什么错呢?我只是不想再做奴婢,想给自己找个好前程而已,又有什么错?”
圆荷柳眉倒竖,立刻就要张嘴骂人,被泻露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祝春时听这话也没生气,想做人妾侍的谁不是这个想法,她嗓音温柔,脸色也尚可,“不算有错,但想来六爷没有接受,所以现在你要承担惹怒六爷和我的后果,不是也应该吗?”
瑞彩眼睛红肿,苦笑道:“奶奶,你知道府里下人过的日子吗?朝不保夕,说不准哪天就要被责打发卖,我只是想安稳一点,不想再做下人了,我只是想吃饱穿暖而已,甚至不求能得到什么恩宠,只体面的做个人,好好活着,也不行吗?”
祝春时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蹙眉:“我知道府里下人过的什么日子,同样也知道我院子里的下人过得如何。你说朝不保夕,从前我信,但是到了这里还是如此吗?你扪心自问,从我嫁进来到现在,责罚过你们一回吗?”
瑞彩便道:“身家性命都在主子手里握着,今时今日安稳,来年也能如此吗?说不定哪天就被配给了小厮奴仆,自己可怜也就罢了,子孙也跟着可怜!”
“那你去六爷面前,即便是如愿收了房做了姨娘,难道身家性命就不在主子手里?你以为就能得到安稳,就不可怜吗?”祝春时反问道。
瑞彩无言以对,沉默半晌后,语气僵硬:“再可怜,也没有做下人可怜。”
“你想要吃饱穿暖,想要谋个好日子,这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哪怕今天你真的爬上了六爷的床,我也不会有半分责怪。但你现在的说辞借口,一味的把责任推给其他人,你难道觉得自己半点错也没有吗?”祝春时还是那个想法,男女之间占据主动的往往是男人,就像今天一样,如果俞逖有这个想法或是把持不住,那也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没有威胁强迫他,瑞彩在这其中能反抗的能力微乎其微。
如果俞逖愿意,哪怕没有瑞彩,也会有其他女子。
但祝春时还是有些生气了,她不是圣人,做不到完全的设身处地,也做不到无条件的去理解别人。瑞彩进来之后除了开始的求饶,就是狡辩,说自己的不得已自己的苦衷,说了大堆的话,唯独没有一点愧疚,也不觉得对不起她。
祝春时忍不住想,她此刻和前两天的韦清敏有什么区别呢?唯一的不同就是没有摆在大庭广众之下,还保有那么一点脸面。
她从心底生出一股不满来,然而又在看见泪流不止的瑞彩时,将这股情绪悄然压下。
“你千方百计引诱的是我的丈夫,我对你产生不满难道不应该吗?如果不是他没有接受,那现在厅堂之上,也就有你的位置。那时候你的心情,你的想法,也会像现在这样对我求饶哭泣,说你的不得已吗?”说到这里,祝春时缓了缓语气,留给瑞彩足够的思考时间。
旁边的圆荷听到这里已经恨不得上前手撕了瑞彩,然而泻露始终拦着,只能冷哼道:“也就我们奶奶好性子,还给你说话狡辩的机会。”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祝春时才平复心情重新说道:“我现在坐在这里,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也没有要审判惩罚你的意思,该怎么罚能怎么罚,有规矩方圆在,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让我放过你一条命,无非是想岔了,还不到要你性命的地步。”
瑞彩想了半日,也无法探究出祝春时的用意,但听见不会要自己性命的时候却还是松了口气。
她喜不自胜的朝着祝春时磕头:“谢奶奶饶命!”
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行为下作,如果成功了会让祝春时丢尽脸面,但做下人实在是太苦了,她本来就是给六爷准备的姨娘,有什么不可以呢?她也做好了失败的后果,但是没想到六爷会全权交给奶奶来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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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关在后罩房的两个时辰里,瑞彩脑子里划过许多阴私,后宅争斗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太多了,何况她是签了卖身契的丫鬟,身家性命都尽在主子手里。
“先不用急着谢,但你也不能待在院子里伺候了。”祝春时叹了叹气,虽然不会动用什么刑法,但她也不是毫无底线,今日瑞彩能趁她不在攀附俞逖,焉知来日就能歇了这个心思。
没有养虎为患的道理。
瑞彩磕头的动作猛地停下,双手死死抓着地毯,已经被放过一条性命,她也不敢再奢求其他,几乎认命的从齿缝挤出几个字来:“奶奶是要将奴婢发卖出府吗?”
“我给你两个选择。”祝春时没理会她这句话,自顾自道:“一是出府,我会去找姨娘把你的卖身契拿过来,之后你在外面帮我做事,做得好了我可以帮你脱籍,便是你想嫁给普通人正头娘子也不是不可能。二是我送你回姨娘那里,这次的事情既往不咎,但之后如何全看你自己。”
话落,祝春时看着她,“我给你半天的时间思考,明早把答案告诉泻露就行。”
瑞彩心里起起伏伏,原本以为自己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但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几乎没有思考就快声道:“奴婢选一,奴婢去府外帮奶奶做事!”
她原本就不是家生子,只是因为家里贫穷所以被卖进来,落入奴籍生死都由不得自己,才想要借机一搏,如今有机会恢复自由身,自然是求之不得。
祝春时点了点头,倒也没意外她的选择,“过了年我就让福婶子送你出去,这几日仍旧在府里住着,之后再去铺子上。”
泻露见事情了结,自家姑娘也没有其余要嘱咐的,便笑着上前把瑞彩扶了起来:“我领瑞彩妹妹去梳洗,干干净净的看着也舒服些。”
瑞彩真心实意的朝着祝春时磕了几个响头,眼里落下泪来,这回却是高兴的泪水,“奴婢先前愚笨,猪油蒙了心做了错事,对不起奶奶,谢奶奶宽恕。”
祝春时抬了抬手示意人退下。
圆荷怒目圆睁,等泻露带着人走了,才有些不甘愿的道:“姑娘竟是这么饶过了她不成?也太便宜了她!”
“她有些坏心,但还算有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什么好苛责的。”祝春时揉了揉额角,精神有些疲惫。
“姑娘今日不狠狠惩处了她,来日院子里那些小丫头不当回事,有样学样可怎么好?”
祝春时笑了笑,眼里有些戏谑:“怕什么,等两日送她出了府,也别声张,之后再漏出消息来,只管让众人以为是受了罚发卖了就好,他们也出不去府不知道个中实情。”
圆荷略一思索,拍掌道:“姑娘这法子好,杀鸡给猴看,让他们都知道后果,日后就没人有胆子了!”
说着圆荷就呀了一声,“那我得赶紧过去告诉泻露,可不能让瑞彩体体面面的回去,蓬头垢面的说服力要大些。”
祝春时也不拦着,微微点头让她出去了。
这边厢泻露听到圆荷来意,也有些哭笑不得,但不得不说主意不错,便又将瑞彩刚梳好的发髻给弄散了些。
瑞彩既得了祝春时的允诺,便也不介意这些,反而还主动将衣襟也重新抹灰弄脏。
几人这么一折腾,瑞彩模样反倒比从后罩房里带出来时还要狼狈,看起来凄凄惨惨的,很是可怜。
院子里的下人自然也看见了她这副模样,登时心里就是一凛,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悠不说,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也免不了。
泻露圆荷见此,也不加以制止,面上更是装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横挑鼻子竖挑眼,看什么都不耐烦,失了平日里的稳重。
瑞珠自从去祝春时面前告状,心里就有些惴惴不安,她和瑞彩都是邓姨娘送给俞逖的预备役通房,她容貌上要更出挑些,然而却是瑞彩更先得了祝春时青眼进正房里去伺候,她心里不服气,既不满祝春时的决定,又不满瑞彩拔了头筹。
她正在房中徘徊的时候,瞥见浑身狼狈,眼圈红痕明显的瑞彩扶门进来,心里忍不住吃惊,面上也作出一副惊讶的神色来。
“瑞彩,你,你这是怎么了?”瑞珠一边说话一边迎了上去,既疑惑祝春时怎么会放过她,又担心自己告状被对方知道。
瑞彩抿着唇,一言不发的走到属于自己的床铺边去,半晌过后才猛地回过神来,用袖子抹了把脸,“没事,还没到下值的时候,你怎么在房间里?”
瑞珠讪讪的笑:“我有点不舒服,就先回来歇歇。况且我的活计你还不清楚吗?每天就是扫扫地浇浇花罢了,还有其他人一起做,很快就完事了。”
瑞彩哦了声,没再搭理她。
反倒是瑞珠心神不定,忍不住继续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被奶奶罚了吗?”
瑞彩摇了摇头,哑着声音:“我没事,就是太累了想休息一下。”
瑞珠看她这副模样和状态,心里猜到一定是方才六奶奶回来给抓了个现行,只怕吃了好一顿挂落,这段时间以来的恶气总算是出了一些。
而且她被主子训斥,那就说明接下来这段时间,那位六奶奶是肯定不会让她继续进屋子里伺候的。邓姨娘总共就送了她们两个过来,瑞彩出不了头,出头的就该是自己才对。
想到这里,瑞珠脸上不由自主的浮起笑意来。
“那你好好休息,我去院子里看看雪扫了没。”瑞珠说完,也不等瑞彩回话,脚步轻盈的出了门。
瑞彩看着她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怨恨,继而又是同病相怜的悲哀,随后又是终于能出府,甚至还有可能恢复自由身的欣喜。
俞逖午歇后就去了前面书房读书,不知道祝春时是怎么处理的丫鬟,晚上回来后二人在窗前对坐,祝春时拿了几叠红纸在玩,俞逖看得兴起,便也跟着要了一叠,有模有样的学了起来。
双燕手巧,最是精通这些东西,便在旁边指点二人。
“奶奶跟着我做,从这里下剪子,然后转个弯剪过去,这里再剪几下,展开来就是一朵牡丹花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双燕手里就出现一张牡丹花的剪纸,活灵活现的。
祝春时看得眼热,认认真真跟着学了,几剪子下去,也得了朵相似的牡丹出来。
“真好看,明天早上把这个贴在窗户上,也蹭个喜庆。”
俞逖紧随其后也剪了张,他虽然平日里没做过这些,但勉强还算有悟性,比不得双燕手巧,但也能和祝春时的作品一较高下。
圆荷把剪好的红纸放进笸箩里,提议道:“过了明日就是虎年了,不如爷和奶奶剪头老虎出来,贴在窗户上那才叫霸气呢!”
“双燕,你会不会这个?”
双燕笑眯眯的点头,“也会,这个也不难,先将红纸叠几次。”
祝春时一边跟着学一边和俞逖道:“六爷也不问问下午的事儿吗?”
俞逖听过后微微皱眉,不答反问:“不是说好换个称呼吗,怎么又叫回来了?”
祝春时没料到他的关注点在这里,有片刻的哑然,随即笑了笑,妥协道:“好好好,六哥,行了吧?”
俞逖勉强点头,这才回到前面的问题:“你是奶奶,咱们房里的事都归你管,我不过问。”
“那丫头虽然有些不好的心思,但说到底也是苦日子过多了,想找个富贵前程,人之常情也不算什么天大的过错,更何况六哥你坐怀不乱,根本没应她的心思,也不好惩罚太过了。”祝春时说到后面已经满是戏谑的意味。
俞逖盯着手里的剪刀和红纸,头也不抬,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所以春时打算怎么做?”
祝春时的目光落在俞逖脸上和手上,细声道:“我想着好歹也是府里买来的人,没做太大的错事不好发卖了,但若是留在府里,我也不能全然放心,她今日能做出这些事,焉知明日不会重蹈覆辙?”
俞逖听到这里抬头看了过去,对面的人眼里是明晃晃的不悦,也许夹杂了其他情绪,但俞逖分辨不出来。
他想,也许这就是话本中说的的吃醋?祝春时在乎他,所以因为丫鬟爬床的事情而不开心。
想到这里,他胸口积压了一下午的憋闷情绪好像才终于消散了一部分。
“所以我打算把人放在府外,留在铺子里搭把手打杂,等哪日她自己有想法了再把人给嫁出去,六哥你觉得怎么样?”祝春时察觉到对面投过来的眼神,只当没注意到,仍旧慢条斯理的说话。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也免得在跟前晃悠得心里烦。”
祝春时弯了弯唇角,图穷匕见道:“可这丫鬟是姨娘那边送来的,身契也在姨娘那里,送出府倒是简单,我就怕时间一久就不听话了。”
俞逖秒懂言下之意,好笑的看着对方,“在这里等着我呢,是想我去找姨娘要卖身契?”
“这事,自然是六哥你最合适的。”祝春时点了点头,嘴角的笑始终不曾下去过,“要是我去说,万一姨娘误会了怎么办?以为我小性容不得人,赶明儿我善妒的名声就传遍整个府里啦。”
俞逖将手里的红纸摊开,知道的能看出来他剪的是老虎,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剪的是什么魑魅魍魉呢!
双燕就在旁边,眼睛一抬就看见茶几上的成果,噗嗤一声就要笑出来,还是最后关头反应过来才憋了下去。
祝春时见状也忍俊不禁,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伸过去搭在俞逖的手臂上摇晃了几下,软着声:“好不好?”
几乎是瞬间俞逖的耳朵就红了起来,他只在床笫之间听祝春时这么撒娇嘤咛过,这还是二人成婚以来头一回在床下听见。
从没尝过男女情爱,愣头青一般的俞逖哪里招架得住,要不是他素来沉稳,只怕脸上也红了个透。
“好好好,我过两天就去找姨娘。”他急急忙忙开口应下,生怕晚了一秒惹得祝春时不耐烦。
因着烛光氤氲,照在人的身上也就更显得昏黄,若是不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脸色的微末变化,故而祝春时只觉得俞逖的说话速度变快了,其余的却是没在意。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她也就不在这上面放太多的心思,自然而然的挪了挪身体,靠近俞逖,肩挨着肩,将方才自己剪的乱七八糟的小老虎也摊在面前,和俞逖的那个摆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