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过年都是由三位太太负责各项事宜,其中二太太自然是为主的那个,去年三奶奶韦清敏也跟着帮了把手,提前熟悉府里的事情,不过今年因为矛盾还没解决,冯姑娘还待在府里,婆媳两个互相生着气,二太太只好又叫了十姑娘蓁姐儿去搭把手。
大太太三太太见状,索性也把楚嫣和祝春时给叫上了。
祝春时是新妇,满打满算嫁进来也还没到一个月,凡事自己没有插手的份儿,不过全然是在旁边做个看客,熟悉流程罢了。
在距离过年还有五日的时候,国子监就放了假,俞逖也归家自己在书房和几个兄弟一起读书休息,和祝春时相处的日子也见长,两人关系倒是更近一步。
值得一提的是,之前俞逖几次想让祝春时改口,从六爷变成六哥,都因为各种意外给模糊过去了,这几日两人日夜相处下来,别的不提,至少称呼上让俞逖称心如意了。
“外面雪还没停,今早也要过去?”俞逖看着祝春时取下架子上的湘色羽毛缎斗篷,忍不住开口。
祝春时弯唇笑道:“今日没什么事,想来要不了多久,我过去坐会儿,六哥看几页书的功夫就回来了。”
泻露一边给她系斗篷带子一边听着这话,心里不止一次感慨主子们的感情好。
俞逖将烘得热热的手炉塞进她手里,“也罢,昨儿你不是说想吃暖锅?刚巧连江得了点鲜鹿肉,煮了吃最好不过,等你回来,晚间咱们两个人一起尝尝。”
祝春时眉眼弯弯,笑盈盈的哎了声:“那六哥还得配点好酒,冬日吃起来才暖和,也不白费连江好容易得来的鹿肉。”
二人说话时走到门口,外面飞雪下得正盛,棉帘子掀开便铺了满脸的冷意,俞逖因不出门身上只穿了常服,祝春时怕他着凉,双手把人往里推了推。
圆荷忙撑起竹骨伞来遮挡一二。
“六哥回去吧,一炷香的功夫我就回来了。”祝春时挽了挽被风雪吹起来的鬓发,朝着俞逖笑说。
也不等他回答,话音刚落的主仆几人就绕着抄手游廊出了院子,往大太太的院子去。
祝春时一走,常伺候的几个丫鬟自然也跟着离开,只留下绿浓巧莺和底下小丫头屋里屋外候着听吩咐。
俞逖惯来不爱叫人在跟前杵着,拿了要看的书后就随意摆了摆手就让绿浓几个退下去歇着,不用在屋里站着。
留在耳房的瑞彩悄悄往外看了眼,许是将要过年,又逢下雪,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三两个懒散的小厮在院门口坐着说话。
她想了想,从耳房里出来,手上端着托盘。耳房里一直烧着小火炉,好方便主子随时要喝茶。
祝春时平日在的时候,里里外外都是丫鬟守着候着,瑞彩瑞珠也在春容几个的看管之下,除了在外面走动递拿东西以外,是根本近不了俞逖分毫。
瑞彩好容易等到今日,自然欣喜若狂,素来的谨慎退去三分,小心翼翼掀了帘子进屋,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长廊拐角露出来的裙边。
等到瑞彩真进了屋子,看不见身影后,瑞珠才走了出来,看着正房的眼睛里露出来怨恨,她的容色远胜于瑞彩,二人刚来时也是以她为尊,要不是祝春时点了瑞彩进屋伺候,这时候端茶进去的合该是她才对。
瑞珠原本想立马出去禀告祝春时,好来个人赃并获,然而走出院子后却迟疑了,反而放慢了脚步。
俞逖就在碧纱橱外的罗汉床上坐着,几上还有祝春时插的白瓷梅花瓶,盈香扑鼻,旁边则是放着丝线的笸箩,杂乱但十分有生活气息,和从前的满室孤寂截然不同。
瑞彩进来后几乎是稍一抬眼就能看见俞逖的身影,她稳了稳心神,上前奉茶。
“这是奶奶让泡的松萝茶,说是味道好,正适合爷看书的时候喝。”
她微微低头,一副不敢直视俞逖的模样,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里,声音低柔,嗓子里好像浸了蜜。
“放下,出去吧。”俞逖注意力几乎全在书卷上,淡淡应了声,也没抬头。
瑞彩的眉间闪过丝急色,她的长相本就不出挑,比不过瑞珠不说,便是连祝春时身边的几个大丫鬟也是及不上的,当初邓姨娘之所以选她,看中的就是性子温柔周全会伺候人。
但没成婚前这位爷想着要给新奶奶脸面,并不把视线往院子里的丫鬟身上看一眼;成婚后则全是由新奶奶的丫鬟伺候,从前使唤的小厮都退了一射之地,何况是她们这些没名没份的使唤丫头。
今日是她来这院里两个月得到的唯一一次机会,即便是没得到看中,起码也要露个脸才是,否则要是错过了,还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去。
想到这里,瑞彩缓了缓情绪,微微抬头,露出姣好的眉目来:“奶奶平日里吃茶都要配些点心,有几样格外喜欢,每回都要厨房送来,爷要不要也尝尝?”
俞逖从书中抬头,视线从她身上一扫而过,微微皱眉,“不必了,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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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彩心里着急,却不敢表露出来,见俞逖再三拒绝,羞赧几乎遍布浑身,束手无策的呐呐道:“瓶里的梅花快要凋谢了,奴婢给您换支新的吧?”
说着瑞彩便要伸手拿白瓷梅瓶。
俞逖眉头紧皱了起来,用书页制止人的动作,“你好像不是奶奶带来的丫鬟,是府里拨过来的?”
瑞彩不敢强硬,只能收回手,屋内分明暖如春日,掌心里却开始冒出冷汗,低着头轻声道:“奴婢是姨娘送过来伺候爷的。”
听到这句话,俞逖眉心跳了两下,他倒是记得姨娘和他提起过两句,但那时他满心都是打点聘礼迎亲的事,况且院子里有平明连江看着,丫鬟等闲也近不了身,时日一久,他也就忘了。
前两日祝春时也和他说起过,原本他是想要打发回去,但对方没让,随后也就搁置了下来。
“我记得你们应该在院子里扫洒,谁让你进屋里来的?”
瑞彩咬了咬唇,瞧着俞逖,柳叶眼中有婉转的媚意,半真半假的道:“是奶奶安排的,平日里都在外间打水唤膳,方才见奶奶和泻露姐姐们不在,怕屋子里没人爷又要茶喝,奴婢才进来侍奉。”
俞逖眉头紧得不行,他自然清楚这丫头此时表露出来的意思,但不说他没这个心思,就算有,也决没有在他和祝春时的房中做这事的,那不止羞辱了祝春时,也玷辱了他长久以来所奉行的君子之道。
“这里不需要伺候,你退下吧。”
瑞彩本就是打了许久的气才敢趁祝春时不在进屋来引诱俞逖,此刻听人连着推拒两三次,本就不多的勇气登时像泄了气的鼓,羞意几乎逼得她想转身就走。
然而许是俞逖不曾发火让她有了一丝希望,只见瑞彩跪下破釜沉舟道:“奴婢从前还在姨娘身边时就仰慕爷已久,爷如今成了婚有了奶奶,奴婢不敢奢望什么,只求能在爷身边服侍,做个端茶递水的丫头就好。”
俞逖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话没说开前他还能装傻充愣,饶她一回,既已挑明,那就再没有糊弄过去的道理。
“滚出去,难道还要叫人押你下去不成?”
瑞彩心下惊雷,脸色一白,见俞逖从罗汉床上起身,忙伸手拽住衣角:“爷,奴婢被姨娘送了来,就是伺候您的,求爷——”
俞逖简直听不下去这话,然而秉性让他做不出踹女人这种事,索性扯出衣角几步走到门前掀帘,朝着外面喊道:“来人!”
平明今日告假不在,连江又不知早晨吃了什么有些闹肚子,方才离开了一会儿,刚回来就听见俞逖怒气冲冲的声音,顾不得惊讶,连忙跑进屋子里。
瑞彩被他突如其来发火的阵势吓得心里发慌,六神无主之下只能依着本能爬到俞逖脚边,声泪俱下道:“爷,求爷饶了奴婢!”
她从前在邓姨娘身边伺候,是知道俞逖向来君子好性的,很少发脾气。这段日子以来,又看见俞逖对祝春时的温柔模样,故而才敢冒险一试,想着就算不成功也不会很糟糕,但不成想俞逖直接发了大火,眼看着就要惩处她,心里的那些谋算立时丢开,只能张嘴哭求。
然而即便是这样,瑞彩也下意识的露出了更好看的那面脸蛋,寄希望于泪水能暂时的打动俞逖。
连江甫一进来就看见自家爷脚边趴着个身段婀娜的丫鬟,心里先是唬了一跳,脸色黑了黑,继而反应过来,一面去把人拉开,一面告罪:“小的失职,请爷责罚。”
俞逖虽有些怪他行事不当,但事出有因,当务之急不在于责罚,故而肃色道:“把人拖下去,关进后罩房里,等奶奶回来了再说。”
瑞彩是见识过这伯府里太太姨娘斗法的,虽说不至于闹出人命来,但也使尽手段,何况她如今不过是没名没份的丫鬟,若是奶奶当真狠了心,只怕明儿就被发卖出去了。
她不敢再有奢望,纤长的手指抓着地毯,涂着红蔻丹的指甲近乎崩断,磕着头哭道:“求爷饶命,奴婢再不敢了——”
俞逖叫这哭声扰得心情烦躁,瞥了眼连江。
连江心底也是一阵埋怨,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来攀高枝,还是赶在过年的时候,平日里看着也精明,不知今日是喝了什么黄汤,不管不顾的就来了。
他也不敢在俞逖跟前多话,见自家主子实在不耐心,忙抓着瑞彩的手臂把人拖了出去,径直关在后罩房的小隔间里。
瑞彩哭得妆也花了,发髻更是在挣扎中散了下来,哪里还有方才梨花带雨的好颜色。被关在屋里后,她趴在门缝边朝着外面的连江求道:“连江大哥,求求你帮我和六爷说句话,求六爷饶命,哪怕是将我送回姨娘那里去也好。”
连江垮着脸,锁了门,将钥匙放好,没好气的道:“且等着奶奶回来吧,我劝你省点力气,否则赶明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说罢也懒得再听瑞彩哭诉,也怕俞逖身边没人再让不长眼的混了进去,急忙跑去正房门口守着。
祝春时在大太太那里坐着听了半日的事才结束,这会儿也快要到未时初,大太太将要午歇的时候,她也不好继续留在那里,带着圆荷泻露就往回走。
走到半路的时候,圆荷欸了声,“那不是瑞珠吗,她不在院子里,怎么出来了?”
祝春时抬眼看过去,那边的瑞珠似乎也瞧见了她们,脚下的步子陡然加快,还未近身就是一句:“奶奶不好了,奴婢方才瞧见瑞彩进了屋子里奉茶,半日也没出来,奴婢没有吩咐不敢进去,只好出来寻奶奶赶紧回去。”
祝春时几不可见的蹙了眉,她没说什么,但脚下的步子却加快了速度。
泻露便道:“你和瑞彩好歹都是曾经跟在姨娘身边伺候的,行事怎么如此没有体统,既然什么都没看见,就不应该失措至此。”
不等瑞珠张口反驳,双燕立时笑嘻嘻的道:“别的倒还罢了,毕竟是关乎六爷的事,瑞珠姐姐什么都不清楚可不能胡说。”
瑞珠被挤兑的心下暗恨,但也知道她们都是跟着祝春时嫁进府里来的,是一等一的心腹,不好在此时因为这些小事起争执,等日后自己真成了府里主子再来一一算账就是。
她捏了捏手掌心,面上露出懊恼来:“是奴婢着急了,也是担心瑞彩那妮子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请奶奶责罚。”
祝春时淡声道:“不要紧,你来报信是你的忠心,还没有为这个怪罪的。”
原本离得就不算远,几人说话的功夫,院落已经近在眼前。几个看门的小厮仍旧和祝春时离开时没什么两样,老早就躬身站着,等她们一行人进去后才有些纳闷的摸了摸后脑勺,神情疑惑的看向正房。
因着冬日落雪,廊下并没有平时说话凑成一堆的丫鬟,冷清清的没听见什么声音。
春容伶俐上前掀起帘子,一行人鱼贯而入,瑞珠跟在最后。
罗汉床上的俞逖听见响动,抬眼看过来时正好瞥见祝春时站在厅中,圆荷在给人解下斗篷,他放了手里的书起身走来。
“今日回来得早,还能用个午膳。”
屋里暖意遍生,但斗篷卸下后祝春时还是感受到了一丝冬日的严寒,从门口还未来得及合拢的棉布帘子里透进来的风。
祝春时在炉鼎边烤火暖手,“瑞珠这丫头方才去寻我说事,我心里担心,可不得早点赶回来。”
俞逖闻言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位于最后的瑞珠,再一想方才发生的事,他提了提唇角,“担心什么?”
自打进来后,泻露圆荷的目光就将整个室内扫了个遍,碧纱橱内挡着看不见,但其他地方却没疏漏,没见到瑞彩不说,连个奉茶的也找不到。
二人悄悄对视一眼放下心来。
祝春时却没像她们两个那样打量房间,目光尽数落在俞逖身上,绕着关子:“担心六爷有事不肯告诉我。”
俞逖缓缓的笑,上前来握祝春时的手,牵着人往窗边过去坐下,也不明说:“但凡你问了,我什么没告诉过你。”
关子被打了回来,祝春时也不和他继续绕,直白道:“那六爷上午在房里只看了书吗?”
泻露见状,忙拉着圆荷春容等人从门口退下,没成想碰见刚听见消息的连江跑来,几人在长廊拐角处互相通了消息。
圆荷如何恼怒自不必说,若非泻露拉着,只怕当场就跑到后罩房指着瑞彩的鼻子骂了。
泻露沉得住气,左右姑爷也没中招,很不必在这些事上生气,况且一切都还得听主子的意思。
她安抚了两句,随后又让春容双燕去传午膳奉茶来。
房间里面的祝春时和俞逖气氛倒是融洽,她从俞逖嘴里将事情听了个囫囵,虽然俞逖只提了瑞彩的唐突之举,其余的没再过多赘述,但她心里多少也有数。
“我是想着,你是她们的主子,咱们房里的事和下人都该由你来决定去留,要是我插手反而不好,所以只把人关了起来,打算等你回来再说。”
俞逖怕她想多,紧接着就解释道。
祝春时笑了笑,反手握住他的手,“我明白的。我原本是看着她做事周全才说提进房里做事,至于她的心思我也知道一二,只是想着我和六哥毕竟刚成婚,还不急于一时,没想到她先急了。”
俞逖听得眉间成川,微有些不悦,但他素来温和,即便有脾气也不会对着自己的妻子发泄,只道:“我没有那些心思,你也不用替我张罗,别说我们只成婚半月,便是日子再久,我也不会收用丫鬟。”
祝春时低垂的睫毛颤了颤,心弦似乎也跟着颤了起来,她心底自然不会信此刻夫妻情浓时说出来的蜜语,但听见后心里总归是熨帖的。
“我知道了,是我误会六哥了。”
她抬了抬眼,眼角眉梢都是轻浅的笑意,比窗台白瓷瓶中的那支红梅更让人心动和挪不开眼。
俞逖见她笑了才微松了口气,“那两个丫鬟既然是姨娘送来的,不如我明天亲自送回去。”
祝春时心知他这是要给自己摆平事情,俞逖把人送回去被外面知道了,只会说他坐怀不乱真君子;若是她把人打发了,只怕改天就能满京城听见自己妒妇的言论了。
然而正如那日她对俞和蕙说的话,这样的关系重点在于男人的态度,而非女子,俞逖既然毫不在意地拒绝了,那她自然也不会对瑞彩有多么气恼。
她想了想道:“六哥先陪我用膳吧,等午后我去见一见瑞彩,再做决定,好吗?”
俞逖没有不肯的道理,当下和人挪去暖阁里用膳午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