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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管事

祝春时刚回房便吩咐圆荷将那支累丝金凤送去萱姐儿那里,另有两匹海棠红的杭绸,也一并拿过去。
闲散靠在罗汉床上的俞逖看见:“方才说笑,她那里好东西不少,哪里能真要你的?”
祝春时瞥他一眼,又从妆奁里取了四色的书签出来,一共五套,上面的花色各不相同,乃是她还没出嫁的时候就备好的小礼,此刻也一起叫圆荷送去各位姑娘房里。
“我今日话已经说出去了,若是爱惜这点东西不愿意给,岂不是叫人笑话?”见东西都拿了出去,祝春时才坐在罗汉床的另外一侧,手臂撑在中间的小几上,“况且我收了不少好东西,府里给的聘礼,我自个儿的陪嫁,难道还要舍不得这支钗吗?”
见她含笑带嗔的看过来,俞逖也不免笑道:“哪里的话,六奶奶最是大方不过了,只不过是我爱惜,听说是你闺阁里素来喜欢的,便想着哪日给你簪上,让我也瞧瞧。”
俞逖少有这些轻浮孟浪之语,他从小便由严师教导,四书五经之乎者也里浸着,平日里是最正经不过的一个人,满府里没有人不说他正人君子的。如今却是不同,自打见过祝春时,又订了亲后,自觉性子不讨喜,日后若是因此夫妻间不睦便是他的罪过,故而急急寻了几个已婚的同窗好友请教,又看过三两本闲书,想着好歹在房内脾性好些,是而这才状似老练的开口。
然而即便在腹内打过三两次草稿,这话出口他也有些不自在,只好低头瞧着几上的雕红银漆茶盘。
祝春时倒是没察觉他的心思,两人相处不过一日的功夫,彼此都不大熟稔,她也没地方去怀疑俞逖,故而听了这番打趣,也只笑笑:“我闺阁喜欢的东西又不止这些,要是六爷想看,改明儿我一一戴上,只怕爷还看不过来。”
俞逖见她神色不变,也跟着笑了笑:“到底是你从前喜欢的。若是日后有喜欢的东西,尽可告诉我,我都想法子给你弄来。”
祝春时不想会听到这话,倒是真心实意的笑:“那就先多谢六爷了,到时我定然不会客气的。”
二人这厢说话的间隙,圆荷已从各位姑娘们处回来,进来回禀话时正遇见泻露手里捧着东西从院子里西厢房出来。
“姑娘,”圆荷笑着进屋,不防瞧见俞逖还在,忙不迭的改了口:“奶奶,我送了东西过去,萱姑娘说喜欢的很,连带着那套书签也好,还说哪日来找奶奶一起说话,也学着做签子。”
祝春时笑着听了:“其他的姑娘们呢?”
“我去的时候,蓁姑娘不在房里,正和三房的几位姑娘一处说话,就让姑娘们一并拿了挑,都说奶奶的心思巧,东西也好看,不知是怎么做的。蕙姑娘还说她平日里喜好做些水粉自己用,改日做了新的再拿来给奶奶。”
俞逖闻言插嘴道:“蕙姐儿的确精于此道,我偶尔听萱姐儿说过几回,她平日里总要央蕙姐儿做来用,说比府里采买的还好些。”
“我以前也在宴上见过几次蕙姐儿,只是很少说话,不想她还会这个,我看厉害得很。”祝春时顺势打发了圆荷下去歇着,才接着对俞逖道:“我这书签不过是取巧,在家中无聊时同几个妹妹一起想法子做的,她精于胭脂水粉,想来是花费了许多心思的,有心又有毅力,比我厉害多了。”
俞逖温声细语道:“也不止蕙姐儿,她们姐妹各有长处,如今时日短,日后相处久了也就知道了。”
祝春时见俞逖这般说,也知定然不是假的,想着从前只在宴上相见,话也不曾多说几句,探不得真实的心性本领,只能道听途说,终究有些不足,险些轻看了别人。
“那敢情好,日后我也开开眼界,免得整日都在屋子里坐井观天,平白失了眼界。”
两人说说笑笑,俞逖想起方才请安时场景,便顺水推舟的提起几房的人来,适当给祝春时提醒,虽大多都浅尝辄止,但配上今日见闻,也足够她管中窥豹。
泻露见他们说累了停下喝茶,便碎步上前将手里的册子搁在中间的茶几上:“奶奶,这是您早上吩咐要看的名册。”
当时祝春时忙着去正院请安,出门时随口提了一嘴,泻露却记在心里的,回来后就没停歇的亲自去整理取了来。
见俞逖的视线在上面停了片刻,祝春时掀开面上给他瞧:“这是记着厢房里那些东西的册子,我想着也收拾清楚了仔细记着,免得哪日东西混了。”
俞逖这才恍然,他平日里顾不得后宅,院子里的一应东西都是幼年的乳母王氏看顾保管的,前两日也提起过这话,叫平明将账册都收拢了过来,等着祝春时入府后好交管给她,但今日事情多,一时竟然忘了,现下看见这个又想了起来。
“说起这个,我院子里人口简单,素日里也只有我吃茶应酬的开支,没什么旁的花销,所以从前都是乳母在管。”俞逖一边说一边伸手握住祝春时搁在几上的手掌,“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你叫个丫头去连明那里取来就是。”

祝春时眉眼弯弯:“怎么使唤我的丫头,六爷自己没有不成?”
俞逖心中倏然一动,无奈道:“你今日也大致见过了,除却连明平江,哪里还有什么近身伺候的丫头,院里几个扫洒的倒有,又做不得这事。”
祝春时便笑着看了眼立在屏风旁的春容,春容会意的退下。
“我虽是瞧了,却不算完全,只能仔细问问六爷了。”
俞逖也不觉得奇怪,认真想了下:“我常使唤的就是两个小厮,院里从前也只有五六个粗使小厮丫鬟,平日里做些简单轻省的活计,前几日怕使唤不开,公中又拨了三四个过来洒扫,总共就十个人。除此外就是乳母王氏,虽说是管事,但也就是将长辈赏下的东西收捡起来罢了。”
祝春时心下了然,丫头小厮的月钱自然是有公中出的,轮不到俞逖出钱,他虽说今年秋闱刚中了举人,但到底也还未入仕做官,平日里需要花钱的地方也就是给姨娘妹妹买东西,亦或者和同窗好友吃茶出游,开销简单。
祝春时低头看了眼册子,又抬头看向对面的俞逖,回握住他的手:“我要理东西了,你坐在这里怕是觉得无聊,不如取了要看的书来,在这里陪我好不好?两个人都有事做,偶尔还能说说话。”
俞逖原以为是要被请出去的,毕竟他的嫡母和姨娘有事要做的时候,总要习惯把他父亲或者他请出去,道是内宅的事不必让郎君跟着分担。如今听见这个主意,心里觉得极好,书房虽清静,但也没人气,除了两个小厮外,他也难找到人说话。何况眼下进了冬日,即使烧着炭也抵不过彻骨的寒意。
他当下便应了,又说了两句后,起身就往书房去找书。
见人出去了,外头的圆荷才笑嘻嘻的进来换茶。
“我瞧着,姑爷心里是念着姑娘舍不得走呢。”
祝春时慢悠悠吃过一盏,瞥见圆荷促狭的模样忍不住笑:“作怪的丫头,又叫成姑娘,也不怕被人听见了说没规矩。”
圆荷努了努嘴,也不改:“我是跟着姑娘来的,明面上也就罢了,私底下自然还是叫姑娘,总不能嫁了进来就真叫我换了主子。”
这话叫祝春时心里软和,她新嫁了来,处处都不熟悉,生怕行差踏错,虽然有俞逖陪着说话,但夫妻之间也生疏得很,况且也是需要努力经营的,哪里有从前做姑娘的时候自在呢?
因而她也不再让圆荷改口。
圆荷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见俞逖脚步匆匆满身寒气拿着书进屋,便乖觉的准备退下。
祝春时起身替他脱下外面的氅衣,递给旁边立着的巧莺。
“圆荷,”祝春时一边轻推着俞逖往罗汉床上坐,一边喊住人,“你去厨房要些小食来,今早草草用膳,又过去这么半天,只怕肚里都饿了。”
圆荷哎声应了,退出去时就瞧见泻露身后跟着个上了年纪的婶子进了院里,她也不好去打招呼,招呼着绿浓自往游廊那边出去了。
这边厢俞逖刚翻了两页的书,就听见门口说话的声。
祝春时也顺着声音看出去,只依稀能瞧见是泻露青布的裙边。
“奶奶,王嬷嬷来了,说要给奶奶磕头请安。”
祝春时搁下手边的册子,看着俞逖笑了两声,不好叫人直接进来,也不好让人就在外头磕个头了事。
她起身去牵俞逖的手,把人拉进碧纱橱内,叫他在窗边的绣榻上,又将书和热茶一一搁在旁边小几上。
所幸屋子里都烧了地龙,也不必担忧临时换了挪地染了风寒。
俞逖面色不解的看过来。
祝春时弯腰附在他耳边细声道:“劳六爷委屈委屈,我和嬷嬷说完话就好。”说着就直起身来,朝着外面道:“请嬷嬷去暖阁里坐了,我这就出去,巧莺,去奉茶来。”
俞逖抬头看她,也明白她这番行为的用意,并不觉得奇怪亦或者不理解,见祝春时看过来,笑着点了点头。
等对方转身要走出去时,更是握了握还牵在一起的手,在祝春时回头的时候轻声道:“若有不方便的,就叫我。”
祝春时心里微暖,朝他颔首应下后出去。幸好今日回来后她就先换了套家常衣服,只是碍着新婚,仍旧是大红大紫镶金丝银丝的缎子。
暖阁和碧纱橱虽然说是左右间,但间隔也不过二十来步的距离,暖阁外用一座大理石底座的檀木透雕山水花鸟十二扇屏风隔开,里面是可供休息的罗汉床贵妃榻熏笼等物,外间则是日常待客喝茶,早上俞逖起来后便是在这边坐着看了两页闲书的,寻常说话动作都不能瞒过屋子里的人。
祝春时从碧纱橱内出来,绕过那扇屏风,入目的便是位四十出头,圆脸富态的中年妇人,身上穿了浅蓝对襟袄子,茶色的棉布褙子,头上簪着两三只银钗,打扮虽不富贵,却很体面整洁。
“这就是爷的乳母王嬷嬷吧?”祝春时笑着走上前,语气和善的道:“方才爷还同我说起,儿时多亏了嬷嬷照顾。”

王嬷嬷诨名翠枝,年轻时也是长得极为标致的媳妇,不然也不能被选进伯府来当差,自打奶了府里六爷之后,她便没吃过什么苦,虽说比不上太太姨娘们,但也是仔细养着的,再有六爷大了后独住一院,她因着乳母的身份就更是一人独大了。
前两年她家里有个出落得十分貌美的姑娘,便想着近水楼台的给俞逖做个贴身丫鬟,若是得了青眼,未必不能飞上枝头做个姨娘主子。但这想法刚提出来就被俞逖拒绝,随后还请了邓姨娘出面给她那闺女指了户好人家,她虽说百般懊恼,但最后也只是认了。那之后她心里也没了这些念头,只盼着多多做事捞些银子就好。
如今俞逖好容易成了亲,王嬷嬷心里还没准备的时候,连明那两个小子提前就来要账簿钥匙,虽说知道是俞逖的吩咐,但她心里仍不得劲,推脱了一番没把东西拿出来。没想到今日也不过成婚第二日,新奶奶身边丫头也紧赶了来,王嬷嬷暗嗤这六奶奶心大眼大,屁股还没坐稳就想拿权了,她寻思如何也得来瞧瞧才是,索性一道跟了过来请安。
“见过六奶奶,老奴给六奶奶请安了。”乍一见还不觉怎么着,但王嬷嬷多年下来也是有些见识的,急忙从绣凳上起身就跪要磕头。
“嬷嬷这是做什么?”祝春时上前握住她的手臂把人扶起来,“你是六爷的乳母,说起来就是半个长辈,便也是我的长辈,哪有长辈拜晚辈的道理。”
“礼不可废,您是奶奶,我是下人,自然该拜,便是六爷在这,也是这么个道理。”王嬷嬷及不上祝春时的力气,况且她话虽如此说,却也不是真心想要跪下磕头,就顺水推舟的起了身。
“礼都是给外头人瞧的,把这门一关,咱们都是自家人,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祝春时笑盈盈的扶着人坐下,又使了眼色给旁边站着的泻露,随即自己也坐在罗汉床边。
“按理来说,该我请嬷嬷过来吃茶的,但今日匆忙,只怕折腾了嬷嬷,便想着改日再见。但方才和爷话赶话的提到了,说嬷嬷自来都在院子里操劳不得闲,以前是没个正经主子,爷又不耐烦管这些事,所以没办法只能请嬷嬷帮忙。”祝春时话说的含蓄,又见巧莺送了热茶来,“嬷嬷吃茶。”
王嬷嬷也笑:“是爷有心了,时时刻刻都念着我这把老骨头,从前爷也说过这些,但我总想趁着还干的动的时候多帮衬两下,也不会弄出什么纰漏来。”
“嬷嬷说得是,我在家中时,母亲管家也有乳母嬷嬷在身旁帮衬,人的精力毕竟有限,还是要有能说得上话的在旁边提点才好,不然总有看顾不周到的地方。”祝春时吃了口茶润喉,抓了捧着东西走进来的泻露问,“昨日忙累了,今早也不得闲,也该打发人去问问冯嬷嬷歇好了没?总不能耽误了咱们院子里的事。”
王嬷嬷本以为三两句话就拿捏住了祝春时,心底有些轻蔑,毕竟她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赞同自己先管家吗?
然而听见后话,她挤着笑:“冯嬷嬷是谁?太太新拨过来的吗,我竟不曾听过。”
泻露搁下东西在桌上,温声道:“冯嬷嬷是咱们奶奶的乳母,出阁时跟了来做陪房,我们太太怕姑娘年纪轻不晓事,很多事情都没经验处理不好,就想着让冯嬷嬷跟在身边伺候,凡事也能提醒,说的话也比我们这些小丫头有用些。”
祝春时觑一眼王嬷嬷的脸色,只当不曾看见,推了面前的盒子过去,“听爷说,嬷嬷才得了小孙女,正是玲珑可爱的时候,我虽没见过,但听了心里也欢喜,也顺道沾沾喜气,这些东西不是什么贵物,但拿给小孩子顽还凑合。”
王嬷嬷面色青白变换,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她管事本也不是正当的,只不过仗着从前院子里没有正头奶奶罢了,如今祝春时硬话软话都说了,若是再硬着头皮不给,只怕惹人笑话。
然而要王嬷嬷轻易交出这么个有油水的好活计,真是宛如割肉一般,心肝肺哪哪都疼。
“劳奶奶费心,改日我再带了小丫头过来给您请安。”好容易憋出这么句话来,王嬷嬷心气都有些不顺,想了想又咬着牙道:“来了半日怎么不见六爷?我也该去给爷请安,便是这账簿钥匙,也得交给爷才好,再由爷递交给奶奶,如此都不出错。”
祝春时心下好笑,但也不违王嬷嬷的心思,施施然起身:“那嬷嬷再喝盏茶吧,我去请六爷来。”
泻露手脚利落的又给她斟了杯热茶。
王嬷嬷左右瞧瞧,从前来屋子里,除了平明连江外就极难见到旁人,摆设也简单,没有人气空旷得很。现在不仅摆设大变样,各处都放着时令的鲜花瓜果,放眼望去还能看见打扮得俏丽鲜艳的丫头,鲜活有生气。
不过也因此,使得她根本不能起身去追祝春时,也不能由自己去找俞逖,只能被几个丫头紧紧盯着坐在绣墩上喝茶。
祝春时走进内室的时候,俞逖听着声响放下书望过去。
“六爷可都听见了?王嬷嬷还等着呢。”祝春时故意拿话挤兑他,脸上笑意也多是促狭。
“听见一些,不多。”俞逖笑着轻声道,起身就要去牵祝春时的手,“麻烦六奶奶了。”
祝春时的目光从他脸上落到伸过来的手上,递过去的瞬间就收了回来,转身掀帘出去了。
指尖滑过的余温还停留在手指上,俞逖收起手掌轻捻了捻,看着祝春时的背影轻笑,摇了摇头也跟在她身后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