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山站在石头上正准备向群众训话时,目标显眼,正是射击的最好机会,但经过化装混杂在赶集人群中的阿鲁不愿土匪开枪报复伤及无辜,他压住突突窜上心头的满腔仇恨,迟迟没有动手。趁老乡分散、土匪准备撤离时,他瞅准机会,隐藏到了事先已看好的大礁石后面,这里前能看得清目标,后有江水回旋之地,土匪不易抓到自己。可惜,阴差阳错,他再一次失手。
潜入江中游出一段距离后,阿鲁露出了水面,他拖着水淋淋的身子,拿着枪,吃力地爬上岸,狠狠地朝上游戛洒镇方向看了一眼,迅速钻进岸边的原始老林。
他来到一棵藤葛缠绕、寄生根须倒悬、三人合抱的大树下,坐下休息,心里像没上房顶的草排一样乱。一棵颗松的枝头,安然蹲坐着一只松鼠,它怀里抱住一个硕大的颗松果,望望那被树枝遮拦的天空,悠然地啃吃松球,十分香甜。忽然,它停住咀嚼,警惕地抬头倾听,随即扔掉松子果,仓皇飞逃,转眼间便不知去向。就在那棵松树下,一丛灌木窸窣摇晃起来。阿鲁机警地把身体藏到大树后,端起了枪。
灌木丛停止了晃动,接着就发出了“咕咕、咕咕”的斑鸠叫声。
阿鲁知道是自己的同伴,便拍了两下巴掌,从大树后转出来,这是他们事先约定的暗号,大树下是他们约定的地点。
树林中钻出两个人来,他俩都很年轻,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提着枪。个子稍高一点,看样子就挺机灵的叫荞生,黑不溜秋的叫黑娃,眼睛经常眯成一条缝,他俩和阿鲁都是从小吃哀牢山包谷荞子、喝南恩河的泉水长大的,好得一个粑粑可以分开三人吃。近两个月来,他们三人经常聚集在一起,寻找报仇机会,刺杀李崇山,为阿鲁的父母报仇。
“妈的,又让李崇山这条老狗拣了一条狗命!”阿鲁一屁股坐在盘根错节的树脚,愤怒而又懊悔地说。昨天,为了麻痹李崇山,他撑个竹排顺江而下,并放出话要到漠沙找朋友,然后跟踪李崇山到阿波黑温泉,可惜让他躲过了那一刀。今天,他又在荞生、黑娃的帮助掩护下,混入戒备森严的戛洒街,伺机射击,又让李崇山避开了这致命的一枪。阿爸生前说过,让老豹子从枪尖上跑掉的猎人,是卷了口的坝子刀,不中用的。
“阿鲁哥,别泄气,那一枪虽然没能打死李崇山,但也够他受的,没个十天半月,他也站不直。”黑娃安慰道。
“就是嘛,在见阎王之前先让李崇山受点活罪,这也是他在人世间作恶多端的报应,上帝有意安排的。”荞生在漠沙仙鹤村办的教会学堂上过两年学,经常会从嘴里跑出几个不新不旧的名词来。
阿鲁眼睛里燃烧着怒火,他咬紧牙关说:“不杀掉李崇山这禽兽,我阿鲁就不是哀牢山的猎人!过去是为报爹妈的仇,报亲人的仇,现在是连解放大军的血债也跟他们一块算,仇也跟他们一块报!你们说对不对?”
荞生回答:“阿鲁哥,哪有不对之理!解放大军为了救我们穷人,小小年纪就离乡背井扛抢打仗,刚才被杀害的那十多个大军,有几个还没有我们大呢。”
黑娃也说:“为了我们受苦人能过上不受人欺负的好日子,解放大军才大老远奔来哀牢山。李润富指使李崇山杀了那么多人,大军肯定是不会放过他们的,反正大军就在这一带活动,我们不如跟着李崇山进山,寻找机会下手,如有可能,还可把土匪的行踪告诉解放大军,让他们尽快把哀牢山的这些豺狼消灭掉!”
阿鲁心里明白,有经验的猎人,不迎面向老虎开枪,不尾追受伤的豹子,不在坡上打野猪,不去坡下打老熊。但他被复仇的怒火燃烧着,特别是刚才江边的那场血腥屠杀,历历在目,想起来就血涌恨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对,撵山打猎,跟上李崇山,他们人多,马匹不少,还带着那么多抢来的东西,只会走南恩河这条路,我们走小路插上去,再晚就来不及了。”阿鲁端起枪就走。
黑娃、荞生血气方刚,如同绒绳的性格一点就着,两人二话没说,拿上枪跟着阿鲁就走,他们的脚上都像添了股马鹿筋,轻快如水,钻进密林,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田波带领部队走了一段冤枉路(后来才知道),又和小股土匪打了一次遭遇战,耽误了时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赶到蒿芝地。李崇山和余国聪早已带着一堆一团的匪徒撤离,留下的只是被他们残酷杀害的解放军战士和无辜群众的遗体,抢劫一空的村庄,几处冒着烟火的残墙断壁。
“又来晚了!”田波愤怒地一拳打在路边的百年大树的树干上,手背上渗透出鲜红的点点血珠。自从接受了上级交给的侦察战斗任务后,田波一直处于被动的不利地位,总是让一只看不见的黑手牵着鼻子走,他隐隐感觉到有一双阴险的眼睛时刻都在注视着自己,自己的每一步行动仿佛都在他的预料控制之中,他为自己产生的这种感觉不安,并被这种危险的感觉吓出了一身冷汗。
田波找来当地群众,经过做工作,帮助他们打消了思想上的顾虑,老乡才道出了土匪押着被俘的解放军下山到戛洒的去向。田波冷静思考后,脑海里围绕自己的使命,逐渐形成了“跟踪追击,深入匪穴,活捉李润富、吕宜文,逼其命令土匪放下武器,破获土蛇行动计划”的大胆侦察计划,冯排长也表示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意见。为了及时救出战友,不放弃李崇山的线索,两人统一思想后,决定一边行动,一边寻找机会再把意图报告上级。
“小石头!”
“到!”
田波把站在不远处担任警卫任务的小石头叫到身边,低声交代了几句,小石头闪动着机灵的大眼睛,连连点头。
扑灭村里的火焰,掩埋好战友的尸体,田波让战士们抓紧时间吃了点干粮,就匆匆离开蒿芝地,向戛洒江出发了。
部队在杜鹃、哑巴小二的带领下,下山后便知道了战友遭杀害的消息,他们化悲痛为力量,找船渡过戛洒江,走小路,抄近道,穿树林,过山沟,午夜时分,来到了茫茫雾海中的南恩河瀑布刖。
南恩河瀑布有“哀牢第一飞瀑”的美称,一股银白色的巨流从视野顶端的悬崖上喷涌而下,重重地落在一片由坚硬的山岩组成的坡面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炸出了千道银光,万股流泉,而瞬间就被砸得千零万碎的飞瀑又以一种排山倒海之势,从一百多米高三十多米宽的石坡上滚滚而下,水波重叠,起伏跌宕,四处溅射,最后汇涌到了乱石丛中,在下方几十米处,再次汇拢喷泻而下,仿佛要把沿途黝黑的山崖全都冲洗干净,罩上洁白的面纱。
多年后,田波旧地重游时,曾即兴赋诗一首《赞南恩河瀑布》:
哀牢山石万仞峰,洒落银涛几千重。
嫦娥弄袖轻烟起,当年风流舞玉龙。
此时的田波用明亮的眼睛警惕地察看了地形,放出哨兵,下令部队在离南恩河瀑布不远的拐弯处休息。
冯排长把自己带的干粮勻出一些来递给杜鹃和哑巴小二充饥。哑巴小二不推让,接过干粮就着泉水狼吞虎咽。杜鹃拿着干粮默默地走到瀑布的溪流前,弯下腰深情地用双手掬起一捧水,激动得热泪盈眶,大而澄澈的眼睛如同浸在泉水里一样。
这时,刚放出去的哨兵跑来报告,前方山顶传来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
田波判断:我们的大部队还未进入哀牢山,与土匪接上火的很可能是当地的民兵,也可能是追杀李崇山的阿鲁。
“杜鹃,有上得去的山路吗?”田波指了指南恩河上游,急忙问听到了报告走上前来的杜鹃。
“有,我带你们上去!”杜鹃对这一带的地形环境太熟悉了。这时,她再次发挥出从小跟着父亲采药翻山越岭、爬崖攀壁的本领,毫不犹豫地带领战士们向枪响的方向攀登。
“跟上!”田波下令,战士们顾不上连续行军不休息带来的疲劳,一步不离地跟着杜鹃,恨不得马上就爬上山顶,与敌人展开拼杀。战士们怀着要为战友报仇雪恨的迫切心情,互相鼓励,互相催促,速度越来越快。
战士们快接近峰顶时,上面的枪声突然停下来了。
田波觉得情况异常,急忙下令部队停止前进,注意隐蔽,弄清情况后再行动。
过了三五分钟的样子,从峰顶顺风传来了一个公鸭嗓时断时续的喊声,“阿鲁,你听着,我们已经把你给包围了!不过,你不要害怕,我们都是一山生、一水养的彝家人,天下彝人不分家嘛。我们大队长说了,他拎得起,放得下,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记那一刀一枪之仇,看你也是一条汉子,想成全你,只要你带着手下的那几个弟兄过来,他愿意跟你喝鸡血酒,结拜为兄弟,让你当个副大队长,怎么样?”
峰顶除了风吹过的声音外,显得静悄悄,没人回答他。
“阿鲁,想好了没有?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公鸭嗓又扯着脖子嘶声拉气地叫喊。
峰顶依然静悄悄。“妈的,就一座小神庙,这回看你还从哪儿跑,给我打!”公鸭嗓立功心切,话音一落,土匪的喊杀声、枪声、爆炸声又响了起来。
田波估计敌人不会太多,就带领战士们迅速往峰顶冲。冲到峰顶时,一个人影也不见了,只见一间沿石壁建盖的小山神庙被枪弹打得千疮百孔,东倒西歪,空气中还残留着火药味。山神庙外面躺着几具尸体,田波让杜鹃来辨认。
杜鹃心里嘣嘣直跳,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田波尽管也很着急,但他安慰杜鹃,让她认真辨认,看有没有熟悉的人。这虽然是一件残酷的事,但他不得不这样做。杜鹃在战士们的帮助下,一张脸一张脸地仔细识别,看完后,她像关帝庙里的周仓,纹丝不动地呆着,不言不语,脑子里乱哄哄的。
田波从杜鹃的神态推测:尸体中没有阿鲁。田波没有再去安慰杜鹃,他知道,像杜鹃这样的姑娘,现在需要的不是几句空话,而是让她冷静下来后采取实际行动。
南恩河畔的峰顶尽管属于半山腰,但夜晚的风冷飕飕的,吹得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田波让冯排长带领战士察看周围的情况,自己走进了残墙断壁的小庙。香火台上的泥塑被打得支离破碎,身首异处,也分不清楚是哪路神仙,哪尊佛爷。“有求必应”、“早得贵子”之类的红布条幅被战火撕扯得破烂不堪,在寒风中摇摆不定。田波在庙里边看边想,根据阿鲁几个月来能跟狡兔三窟的李崇山周旋的特殊情况来看,他决不会轻易让土匪活捉的,很可能突围了。
可从什么地方突围呢?小庙显然被土匪包围占领过,阿鲁从小庙里脱身是完全不可能的,但小庙外地形复杂,那么,阿鲁会从什么地方找到脱险之路呢?这儿地形比较复杂。田波在一块被炸倒的碑石上坐下来,想理出一点头绪。
杜鹃走了进来有些悲伤地对田波说:“田参谋,被打死的那几个人,我都不认识,阿鲁可能被土匪抓走了。”说着,她眼前恍如出现了阿鲁惨遭酷刑的场面,眼窝里不由得浸满了泪水。
“不会!”田波冷静地摇了摇头,“据我分析,阿鲁很可能逃走了。杜鹃姑娘,不要着急,你认真想一想,这小庙的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隐蔽藏身的地方,或是可以逃走的山洞地道?”田波耐心开导对方。
杜鹃眼睛一亮,忙带着田波来到小庙后面的悬崖处,指着下面一丈多高的地方说:“阿爸过去带我到这儿采药时,告诉过我,这下面看上去杂草丛生野藤缠裹,但里面却有一个地道,是当年李文学领导农民举事时,戛洒傣族带头人刀成义,利用自然天成的地道改造而成的,一直可以通到后山的森林里,我跟阿鲁说过,可惜我从来没有进去过。”
田波心里一阵高兴。没费多少工夫,战士们就下到了野藤缠裹处,找到了石缝中黑咕隆咚的洞口。
杜鹃扎了一个火把给田波钻进地道。地道里非常干燥,很暖和,也完全容得下一个人直立行走。田波慢慢向前走,边走边观察,哑巴小二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他的后头。走不多远,哑巴小二脚下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拾起来一看,是一条用各色丝线编织而成的彝族火把依,他犹豫了一会儿刚想扔掉,田波这时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停住,回过头来,瞧见哑巴小二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就要了过去。田波在新平县人民政府举行的联欢会上见过这东西,小石头告诉过他,这东西佩戴在成家人的身上,那是一种装饰吉祥物,拿在未婚青年男方的手中,那可就是定情物了。火把依上那精美的不同图案,是各个姑娘根据自己的个性爱好用心设计编织的,代表着姑娘美丽纯洁的心灵和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向往,那下坠的缕缕丝带,却是象征着姑娘那缠绵不断的情思、恋爱和地久天长的爱情。
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碗口大的一方光亮,凭经验,田波认出那就是洞口。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就从洞口钻了出来,虽然寒风有些刺骨,但柔和的月光倾泻到身上,田波心里顿时明亮起来。一眼望去,地道外是苍苍莽莽黑黝黝的原始森林,偶尔飘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树林深处大风浮动的呼啸声,过后,重又出现一片令人心棒的安静。
冯排长和杜鹃带着战士也陆续钻出地道。他们同样被哀牢山原始森林的夜景迷住了。小石头转动着机灵的大眼睛,端着冲锋枪,警惕地守护在田波身旁。
田波随手把那个火把依递给杜鹃,杜鹃接过来一看,手就哆嗦了,她努力制住胸中滚动的心潮,羞涩地说:“田参谋,这是我给阿鲁哥做的,它怎么会到了你手里?”
“哑巴小二在地道里捡到的,让我给要过来了。”田波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巧,他接着分析说:“杜鹃,阿鲁很可能就是从这条地道逃出来的,根据时间判断,他走得不会太远,也许就在这附近。”
“是吗?”杜鹃惊喜得睁大了眼睛。
但是,要在这黑漆漆密匝匝的原始森林里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不要说相隔一二十米就什么也看不见,就是距离几米,往地下一躺,用落叶一埋,谁也发现不了,怎么找呢?
田波想,苦难中真情相爱的人,最使人动情了。田波通过一天来在路上与杜鹃的交谈,了解到阿鲁就是属于这种感情专一、性格耿直、认准死理后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彝家小伙子。那么,他一旦脱险后,若发现丢了珍贵的火把依,他会怎么样想呢?会不会回头来找?会不会跑到他们曾经约会过的地方去呢?田波把自己的想法跟杜鹃谈了,杜鹃眼前不知不觉地浮现出两年前第一次在南恩河畔灵芝坡见面的情景……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天,空气显得格外的清新怡人,清秀险峻的山野显得更绿了,山坡的嫩草、野花、枝叶上,挂满了闪烁银光的水珠,仿佛都在灿烂地微笑。在森林那边两座高耸的峰巅之间,出现了一道七色彩虹,光色炫目,美丽非凡。杜鹃欢快地跟着阿爸在山间采草药,听到原始老林中传来一首情歌:
采药姑娘长得美,
凤凰头来孔雀尾。
脸像茶花映山红,
不知阿妹眼瞅谁?
歌声粗犷豪迈却很甜,杜鹃心里一热,知道这歌是冲着自己来的,顿时感到心跳加快了,但阿爸在旁边,她不好意思抬起头来。长年累月在大山上采药的阿爸,有大山一样宽广的胸怀,有雨露一样滋润的性格,他知道女儿的心事,借口要到别处采一种药,就乐颠颠地走开了。杜鹃大着胆子朝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英姿勃勃的青年猎手正痴情地望着他她。杜鹃觉得好笑,略一沉思,调皮地回应了一首山歌:
喇叭花开说空话,
蠢猪才会看上它。
牵牛花开遍地爬,
蜗牛才会喜欢它。
不知阿哥啥本事,
敢在林中叫喳喳。
歌声未了,“虎!”那青年猎手突然喊了一声,杜鹃一惊,只见一只斑斓猛虎张开血盆大嘴向她扑来。她吓呆了,竟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当!”一声枪响,老虎惨吼,一个踉跄滚出几米远,随即又爬起反身扑来。青年猎手从老猎人哪里知道,再凶猛的虎,也只有三个猛头,只要第一个猛头顶住了,胜利就有把握。他沉着冷静,将枪举起,当老虎再次扑来时,他抓住时机,用枪身照准天灵盖猛击过去,老虎哀叫一声,滚倒在地双爪抓泥,还想扑来,但已无力跃起。青年猎手这下打去,用力实在猛烈,手中的猎枪都打弯了。他忙把枪扔下,从地上抱起一块重七八十斤的大石头,冲到老虎跟前猛力砸去,打死了嗷嗷嚎叫的老虎。
这个勇敢机智的青年猎手就是阿鲁。
“杜鹃,”田波打断了她的回忆,“你说阿鲁会这样做吗?”啊,会的!他说过,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南恩河畔的灵芝坡那好,我们到那儿去看看!
田波带领部队跟在杜鹃的后面,来到人迹罕至的灵芝坡。这里似乎和两年前一个样,阿鲁打虎的地方,长出了一片杜鹃,虽然还不到开花季节,但月光下的杜鹃树枝壮叶肥,可能是受两年前阿鲁、杜鹃爱情滋润的缘故,这一片杜鹃长得格外的茂盛,格外的青翠。
站在杜鹃丛中,杜鹃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阿鲁那多情的歌声,可是他那英姿勃勃的身影却不见了。
杜鹃感到有些失望,田波鼓励她再想。他启发杜鹃,“你想那阿鲁一闭上眼就会浮现在他眼前、终身难忘的地方!”这一句话拨开了杜鹃感情的闸门,她想起了南恩河瀑布顶端处的鸳鸯瀑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宜人季节气爽花艳,她和阿鲁互相追逐着在山间争奇斗艳、流芳溢彩的杜鹃花丛中穿行,他们从灿如朝霞的火红杜鹃和纯洁素雅的雪白杜鹃中跑过,从粉红色的露珠杜鹃和叶上长满茸毛的黄毛杜鹃中跑过,从紫红色的灰背杜鹃和叶片上长满斑纹的斑叶杜鹃中跑过,从花香扑鼻艳丽多姿被誉为花中“西施”的滇南杜鹃和花冠金黄树干特别高大的世界稀有金黄杜鹃中跑过,自由、欢乐、幸福,就像一双蝴蝶在花山里翩翩起舞,又像一对鸳鸯在花海里戏水嬉闹。看着这漫山遍野盛开的杜鹃花,阿鲁和杜鹃的心里像喝了蜂蜜一样甜,像饮了浓酒一样燃情。
他俩手牵着手,像两只时刻都要展翅飞翔的仙鹤,跳跃着来到了峰顶。南恩河水在这里被一座高八九米的巨石一分为二,悬空直落渊底,犹如两条悬挂在险崖上飘逸洒脱的洁白绸绢,在渊底腾起的阵阵烟雾中飘摇着。那落人渊底又融合在一起的两股急流,还没湍行百米,又激动万分不顾一切地拍打在那百丈石坡上,舒展出鸳鸯瀑布那美丽潇洒而又壮观的风姿。
月亮当空,像挂在夜幕里的一个银盘,它故意为有情人的结合推波助澜,将最圣洁的银光照射在杜鹃那美丽幸福的脸庞上。杜鹃那披着的一头秀发,直挺的鼻梁和小巧玲珑的嘴儿,还有那迷人的笑靥不时露出的机灵俏皮,溢满了千种柔情和万般的渴望,阿鲁内心潜伏的激流不断涌动,开始呼啸着不顾一切地奔腾而来。在这杜鹃花拥抱芳香四溢的南恩河畔,在这鸳鸯瀑布发出的交响乐般的轰鸣声中,杜鹃把精心编织的火把依系到了阿鲁的腰带上,他们在大自然的祈祷祝福中,完成了人世间最原始而又最伟大的野合……
想到这里,杜鹃的心又一次紧缩了,她擦了擦泪水,对田波说:“去鸳鸯瀑布……”
来到鸳鸯瀑布下的一块平地上,杜鹃指着一棵古老的山茶树王告诉田波,那儿就是她给阿鲁佩戴火把依的地方,杜鹃脸上烧起来,露出了幸福而又羞涩的红色。
田波注意看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忽然,多年的侦察工作直觉告诉他,附近有动静,他立刻命令战士们迅速隐蔽,作好战斗准备。
不一会儿,从树林深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和气喘吁吁声,声音逐渐清晰,人不少,估计有一二十人。看来这些人也想悄悄接近这个地方。田波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心想,“这是些什么人呢?”
这伙人越来越近了,为首的那一个瘦筋干巴,两只贼眼轱辘团传,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杜鹃一看见他,便低声告诉田波,那是老公鸭。
老公鸭和匪徒从田波他们埋伏的草棵前走过,在山茶王树后面灌木丛中隐藏起来了,田波觉得有些奇怪,他们怎么会知道这是阿鲁和杜鹃约会定情的地方呢?怎么也会知道阿鲁可能会在鸳鸯瀑布下出现呢?
世界上有好多事像谜一样,是弄不清的,如果老公鸭和一个土匪的对话不从黑暗中飘过来,田波他们一辈子也搞不明白。老公鸭压着嗓子嘎嘎嘎地发出几句声响:“阿鲁准到这儿来吗?”
“我见过两次,他站在这棵山茶树王下,望着那鸳鸯瀑布就像着了魔一样。”
停了一会儿,老公鸭又嘎出几声:“你刚才真的看准了阿鲁是从小庙后面悬崖上跳下去的?”
“我敢打赌,不会错,我亲眼看见了!”
“那可真他妈见鬼啦!我们绕到悬崖下,为什么没有看到他的尸体,难道他真会飞了不成?”
“难说,昨天下午他在江边射杀大队长,就那么一块礁石,我们这么多人围上去,不是连鬼影子都看不见一个吗?还有前天下午在阿波黑温泉……”
“去你妈的!”老公鸭没有忘记在阿波黑温泉没有保护好大队长,抓不住阿鲁,被大队长当众狠狠抽了他两巴掌,还奚落说:“行动这么慢,难怪弟兄们叫你老公鸭。”
“是!”
“嘘!”老公鸭突然发出信号,让土匪不要出声。
一个黑影从鸳鸯瀑布群旁边像醉汉似的走了出来,歪歪倒倒地走过水中的几块石头,梦魇般地靠近山茶树王。
杜鹃心里惊呼,张开口刚想喊阿鲁,被田波急忙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阿鲁艰难地走到树下,扶着树干,望着鸳鸯瀑布,望着那团团腾升的水雾,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此刻,他心如刀绞,悲愤交加。阿波黑温泉行刺,被李崇山一闪躲了过去;江边那一枪,他差点成功,可惜被李崇山发现,没能击中要害,让李崇山又捡了一条狗命。报仇心切,他和荞生、黑娃不顾一切地跟踪进山的土匪,想不到却钻进了老奸巨猾的李崇山设下的圈套,差点丢了性命。原来,李崇山被阿鲁打慌了,怕在山路上又遭到神出鬼没防不胜防的阿鲁的伏击,于是枯肠子拐了九十九道弯,在上山的时候,不仅换了装增加了几副滑竿混杂在匪徒群中,还派出了打头阵的尖兵和压尾巴的后卫,仍不放心,又暗里交代老公鸭带着十多个人拉开距离,在最后边隐蔽行动。阿鲁他们是在半路途中跟上土匪的,刚好插在土匪大部队压后的护卫与老公鸭他们之间,这样就把自己完全暴露给老公鸭这些匪徒了。战斗一开始,阿鲁就知道自己中了李崇山腹背受敌的奸计,颇讲义气的阿鲁不顾荞生、黑娃的强烈反对,掩护其二人争取时间逃走,自己却被土匪逼上了峰顶,包围在小庙里。他击毙几个土匪后,急中生智,脱下上衣,包上一块石头向崖下扔去,只听到一声重物落在山谷间的回响,吸引了土匪的注意力,他趁机跳下一丈多高的石崖,借助不易让人发觉的石壁地道逃走了。脱险后的阿鲁稍一喘口气,便发现杜鹃送给他的火把依丢了,顿时心急如焚,因此,又像得了夜游症似的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这里。
阿鲁几次报仇雪恨未能如愿,他的心在流血,他的血在燃烧,他想大声呼唤,他想放开喉咙呐喊,但心力疲惫的他太激动了,张了几次口也喊不出。触景生情,渐渐地,他沉入到辛酸而幸福的回忆之中……
“捉活的!”看到如醉如痴的阿鲁毫无警觉,老公鸭认为这是傣族妇女篾笼拿黄鳝能进不能出——稳当,高兴地大喝一声,土匪从杂草树丛中跳出来,一拥而上,谁都想捞这个唾手而得的头功,好回去领取烟土和大洋。阿鲁惊醒,从回忆猛醒到现实中来,他从后腰上迅速拔出刚从土匪手中缴获来的手枪,猛回身一阵扫射,放倒了几个,趁土匪惊慌失措卧地之时,腾腾几个飞步像猴子一样跃上山茶树王,转眼之间便爬到了树端。老公鸭清楚地意识到,只要阿鲁借助树上的藤子一荡,就会无影无踪,到那时,就会前功尽弃,竹篮打水一场空,要想抓住阿鲁,只怕比登天还难。于是嘎嘎嘎地急忙叫喊,“快!快!快开枪!”
田波早已识破了老公鸭的心理活动,抓住战机,抢先下令:“打!”顿时弹如雨发,战士们的仇恨全部倾泻到土匪身上。田波手中的二十响发挥了威力,他一阵带节奏的点射,出膛的子弹犹如长着眼睛的幽灵,在土匪堆里大显神威。老公鸭懵了,头皮发麻,不知道这骤然响起的枪声来自何方,也不知道袭击者有多少人马,头脑里总觉得只要碰上阿鲁就倒霉,现在被打,肯定是碰上解放军了,于是慌慌张张下令突围。
战士们这两天都憋着一肚子的愤怒,要为被土匪残酷杀害的战友报仇,这满腔的怒火顷刻间爆发出来了,哪容得匪徒开枪逃命!不等土匪还手,一阵扫射轰炸,全放倒了。打扫战场,没有一个会喘气的。逃得稍远点的是老公鸭,他被小石头用冲锋枪一梭子打倒在水里,小石头看着在水里抽搐的老公鸭“扑通、扑通”还不解恨,又在他身上补了两枪,老公鸭挣扎了两下就翘辫子了,变成了死鸭子。
枪声刚停,杜鹃就从草棵后面跑出来焦急地呼唤阿鲁,但是,鸳鸯瀑布附近的山林峡谷里只有她那颤抖的回声,而没有阿鲁的回音。
眨眼的工夫,阿鲁跑到哪里去了呢?
杜鹃千呼万唤仍不见阿鲁,就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她的歌声缠缠绵绵凄凄惨惨,不但战士们听了心头阵阵发紧,就是那高耸的峰峦也难过地罩上了愁云。
田波走到她身边。像铮铮作响的古筝突然断弦,不知为什么,杜鹃的歌声突然停了,但弦断音不断,她那悲悲切切的声音还在云海、瀑布、森林和峰林间回荡,她捂着脸失声痛哭,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战士们难过地扭过头去,不知如何安慰她。
“杜鹃,坚强点,接着唱!”田波热情地开导,“发挥你们彝家山歌因景而生情、因情而出歌的优势,接着唱!我琢磨阿鲁会听得到的,他会听到你心中的歌。唱吧,杜鹃姑娘,把你心里思念的都唱出来,阿鲁的心会听见的,也许现在就在聆听!”
杜鹃含着泪花望着田波,感谢地点了点头,她擦掉脸上的泪珠,走到杜鹃丛中,开口便唱:
杜鸦花呀火红的花,
我的阿鲁哥你在哪?
可记得追逐在花丛里,
你说过多少甜蜜的话。
歌声像一迭迭泪水聚成的波浪向远方传去,但是杜鹃仍听不到阿鲁的回声,她又往前走。
杜鹃走到鸳鸯瀑布下的情侣潭,望着水平如镜的潭面和袅袅腾腾的雾气,接着唱:
飘飘水雾洁白的花,
我的阿鲁哥你在哪?
可记得嬉闹在水中央,
你说过多少深情的话。
鱼跃雾腾,杜鹃仍听不到阿鲁的回答。她回头望田波,田波的眼睛充满了鼓励和信任:“往前走,继续唱!把心中的爱情唱出来!”杜鹃向前走到一处突兀的山石上,对着山谷里淙淙流淌的溪水,深情地唱:
高山流水起浪花,
阿妹请你快停下,
告诉我,
我的阿鲁哥他在哪……
一溪清波带着杜鹃姑娘充满深情厚谊的歌声,潺潺流去。在树林中隐藏的阿鲁,似乎听到了杜鹃的歌声,但他太疲倦了,几天来的奔波和汗水,以及那腥风血雨、刀光剑影的场面,让他认为那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幻觉。在昏昏沉沉中,他似乎听见了心爱人的歌声,他又怀疑自己在做梦,便使劲捏了一下自己。不,不是梦,是真的!那优美的歌声,那熟悉的山歌调子,只有心爱的人才唱得出来!他激动起来了,在这一瞬间,他的心像云开日出,花蕾乍放,他不顾丛生的荆棘撕破衣服刺痛皮肉,忘情地向歌声传来的方向奔去,他的喉头蠕动着想要表达的话语,他的心里翻滚着悲痛和惊喜的浪头。突然,一个阴影袭上心头,“刚才那里不是埋伏着土匪吗?老公鸭不是在命令匪徒向自己开枪吗?杜鹃为什么会在那里?她被土匪抓来了?”阿鲁激动的心一下子又紧缩起来了。
这时,又传来了杜鹃的歌声:
云开日出七色花,
穷苦人民要当家。
解放大军进哀牢,
我的阿鲁哥你在哪?
“什么,解放大军?”阿鲁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了,只觉得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辉,四周团转的一切都豁然亮堂起来。“大军!大军!”他一边念叨着,一边疯了似的向前奔跑,荆棘戳破了他的脚,枝条划破了他的脸,他全然不觉,一个劲儿地往歌声传来的方向跑去。他觉得天在旋转,地在旋转,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他想喊,但喊不出来,身体虚弱和突如其来的激动、喜悦把他的喉头给堵住了。
“阿鲁哥!”杜鹃一眼发现了他。
阿鲁想喊一声“杜鹃!”但他突然感到一阵难忍的头晕目眩,他控制不住自己,像醉汉似的摇晃起来。
这对恩爱甚深、幸福患难与共的恋人,虽然离别的时间不长,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风雨突降,黑夜骤临,戛洒江波翻浪涌,如诉如泣,哀牢山在血雨腥风中更加黯然失色,殷红的鲜血,点点滴滴洒落在这片沉重的土地上……
“田参谋!”这时一位哨兵跑到田波身边,低声报告,“土匪把我们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