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作《我们为什么被霸凌》时,我收到了成千私信,大多数都是读者幼年时遭遇的校园伤害。有一则私信,我印象深刻,因为它隐藏着深深的悲哀与痛苦。
来信者写了这样一件发生在她中学的往事:
她是我隔壁班级的一个女同学、面容清秀,娃娃脸,一头短发,个性颇为倔强。她是语文课代表,写得一手好随笔。我和她关系很近,经常在晚自习后结伴回家。
有一天下了晚自习,我去她教室却没见到她,有同学说,语文老师把她叫去办公室了。我等了一会儿,去办公室找她。语文教研室里却是黑着灯的,依稀又能听到一点儿声音。
我试着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没人答应,我正要走,灯却亮了。
旋即,门开了,她冲出来,依稀只见她平日玉石一样白皙的脸通红。我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她越过我腾腾腾地跑走了。
我一路追,直到她家门口,她才低声跟我说了一句话:“小心XX(XX是我们班跟他们班共同的语文老师)。”
从那以后,她虽然每天按时上学,但一向很好的语文成绩一落千丈,人也越来越沉默,也逐渐疏远了我。
她性格大变,和班上几个混混样的男生越走越近,后来竟然传出她怀孕了的消息。
就这样,她高中没毕业就退学了,嫁到了乡下,和那个据说是孩子父亲的男生没领结婚证就举办了婚礼。
我上大学的时候,传出了她自杀的消息。
知道消息时,是警察来学校调查,随即从学校传出了风言风语。她生前的婆家拿着她的几本日记去报警了,日记里都是她的血泪控诉,说她高中时被老师侵犯了。
但人已经死了,日记内容又含糊不清。她也许是耻于复述那些具体细节,而作恶者又拒绝承认。更糟糕的是,女孩一直都用“那个男人”来称呼加害者。
警方根本无法固定证据。
最后,那个老师一天牢都没有坐,只是灰头土脸地被调走了,还在不断说自己是无辜的。
来倾诉的女生很困惑地问我,她的同学为什么会在受到伤害几年后才自杀?
为什么呢?
被强暴、猥亵或经历/目睹了战争、死亡等重大伤害的人,很容易患上PSTD,即“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这种症状是持续性发展的,它也许不会令当事人短时间内殒命,但如果当事人的创伤不能愈合,后期自杀的风险很高。
那么,如何才能治愈这样的伤者?
对被强暴、猥亵的受害人而言,最重要的治愈方法是——我们已经在“不要污名化受害人”那一部分提过——得到公道,即公平正义的实现。
我们来说说另一个故事。
英国女子瓦西丽莎·科姆罗娃,喜欢开着摩托在全球旅行。2017年,在玻利维亚的一个湖边,她被当地三名男子抢劫、性侵,还差一点被杀死。
那个夜晚,她驻扎在一个咸水湖边。
白天时曾有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叫她去喝酒,她拒绝了。
凌晨时分,三个男人手持砍刀,把她拖出了帐篷性侵了她,并用刀刺伤她的胸部和腹部,抢走了她的相机、手机和其他财物,砸坏了她的摩托车。
天亮后,她拖着流血的身体,爬到附近的居民家求助,最终获救。
在被救治期她还经历了更恶毒的打击:医院里的一个医生拒绝为她做检查,另一个医生则因为她没钱而拒绝包扎她手上的伤——直到警方介入。
当地官员也不友好,他们劝说她尽快离开玻利维亚。即使警方已经拘捕了那三名男子,官员仍告诉她,这个案子是到不了法庭的。
瓦西丽莎·科姆罗娃没有放弃。
为了把这三个人渣送上审判台,她索性留在了玻利维亚,每天都从警局赶去检察院再去法院,一遍遍地督促着。
检察官声称,没有律师的陪伴,她不会从他这里得到任何答复。
而她既没有钱,也没任何文件能证明她遭遇的一切,更不知道如何在异国他乡找到律师。她忍受着身体的疼痛,面对着各种恶意的羞辱和打击,努力坚持着。
直到英国大使馆出面,当地才开始重视此案。
几经周折,2018年6月,三名嫌犯终于被收监,瓦西丽莎·科姆罗娃等到了她一直苦苦追求的正义。滞留一年后,她终于平安离开了玻利维亚。后来,她还建立了一个网站,希望帮助同样的受害女性。
瓦西丽莎·科姆罗娃曾说:“我不会因为那些混蛋,放弃我的梦想。”
“房思琪”自杀的时候,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她还是不能放下。
因为她没有得到公道。
她明明被欺凌、被伤害,她信任的“老师”利用了她的单纯与信任,操控了她的身体和情感,她被深深地羞辱、践踏,却被粉饰为诱奸、恋爱,甚至自己因此背上污名。她想讨回公道,却差点被告通奸罪。
“上哪儿说理去啊?”
于是,她所有的经历,和“老师”在一起的所有感受,都在不断地从内部攻击她。所有没有得到正义的伤害,都如刀剑,不断绞杀她的心。
杭州女孩张婷(化名)准备从出租屋搬走时,在房间里被房东扑倒:“(他)直接把我推倒在床上,整个身体压在我身上……一只手抓住我,一只手脱我的衣服……”
张婷成功逃脱后报警。她勇敢地在网络上公布了对方的侵害细节——包括那些平常女性难以启齿的细节。
事件被曝光后,更多的女性受害者纷纷站出来为她做证。
最终,加害者楼某被正式刑拘。
压力最大的时候,张婷也试图自残,并在微博多次晒出自残的手腕。
更多的沉默女孩,面对骤然降临的侵害,她们的心理创伤比身体伤害更重且影响更久远。如果没有“出路”——公平正义,伤害会如响尾蛇的毒液一样,可怕地侵蚀她生命中的一切。而社会中对受害人的污名化评判(如“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是不是也不规矩”“凭什么不找别人”……)如影随形,会加重受害者的心理创伤。“房思琪”就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是“馊了的浓汤”“爬满了蛆的玫瑰”。这些自戕,一遍遍地戳着她的心。
远在她真正自杀之前,她的内部精神就已经枯萎死亡。而她每一次公开的演讲,每一次控诉和出书,都是她在试图自救。但可惜,最终她还是走了。
瓦西丽莎·科姆罗娃如果没有在玻利维亚把性侵犯们送进监狱,此后她全球旅行中的每一日风景,都会是灰色的。
受害者得到的公平正义,才是最好的疗愈。
在这个时代,女性是受法律保护的。每个人都有获得正义的权利。而且人们也逐渐不再轻视受害人了——这一点,我们已经在前文叙述过;这一点,也正在逐步成为社会共识。
受到伤害后,如果没有勇气独自追寻正义,那就去找心理医生倾诉,或者找公益组织求助。说到底,你仍然要面对或遗忘这一切。最重要的是,你一定要相信自己没有任何过错,那些卑鄙的侵害,不能贬低你自身的宝贵价值,也不能污染你的身心。这一切坏的遭遇,不是你的错,唯一的变化就是你获得了自我颁发的勇气勋章。
生命中的其他创伤也是如此。
只要生命还在,身体的细胞每天都在新陈代谢,太阳升起,你又是一个全新的你。只要活着,就没有什么不可改变。
损失了钱财,再去挣回来;丢了某个男人,就想想也许是你的幸运,正好有大把好时光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比如,去发展自己的事业;失去了工作,咱们再找。
遇到山高水低,一定要向前看。再坏的事,也有周期;走到了低谷,必然会向上。再痛苦,就数着日子,数完28天——人体细胞新陈代谢的一个完整周期,你就会好起来。
我少年时读《飘》,郝思嘉的形象是永恒的励志女性经典,她最常说的一句话至今仍鼓舞着我:“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