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只鸽子很凶悍,撵走麻雀,俨然地霸的模样,她还戏称为“流氓鸽子”。
她没有想到,这几只流氓鸽子还在,她起身走到窗前,鸽子竟然往里探头,四只圆滚滚的眼睛望住她,满满的皆是期待。而窗边,只有一个残旧的塑料带子,里面是发霉变质的米。
她一时愣怔在逐渐西移的日光下,望着留不住日色,竟然矫情的有了满目疮痍的感觉。
她想起两年前,她重新回到蓬莱的天涯海角,找到他们共同系上去的同心锁,黄昏的海次第几个颜色,熏衣草的淡紫,岩蓝,中蓝,午夜蓝一径蔓延到天边,最后再也没有一点天光。
终究,她把打开的同心锁扔到海里。
小言里的女猪,会持着挚爱的物件,凭吊旧情,致死也不会放手。而她不是小言的女猪,她必须变卖所有。
这些年她把所有的积蓄都填进一个无底洞。
眼见着要结婚,可母亲又急需一笔医药费,她从没向未来的丈夫说过家里的事情,所以只能偷偷来变卖最后,也是仅有的家。
若没有了家。她就真的成了蜗牛,一切只能背在背上,四处迁徙。
然后,门铃就响起来。
阎王也会发慈悲
法国进口的安全门,内嵌的门铃不用电池直走电路,声音仍旧响亮的刺耳。三月以为是房屋经纪来看房,看也没看就打开门。
谁成想,千算万算,机关算尽也没算到是抢劫,而且拿着西瓜刀的中年男人。蓝色的卡其布外衣,破烂不堪外加尘土飞扬,怎么看怎么是建筑工地的民工。
三月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在被同样尘土覆盖,灰兀兀的西瓜刀抵住咽喉时,不由自主,“喔哦”的一声,随即很识时务的说:“我的钱都在拎包里,我也是债台高筑正在等房屋经济来卖房子的,你看看这屋里摆设就知道了!所以,我并没有多少,你拿了就走吧,我不会报警,我保证。”
长长一段话说下来,没有任何结巴和颤音,连三月自己也不禁佩服自己的冷静。
民工大叔大约也是第一次,紧张的直冒虚汗,一面抖着手持刀,一面将三月包里的钱搜刮的一干二净,看他的表情明显不满意,但这屋子空荡荡满是灰尘,而三月别说是首饰,连块手表都没有。
本来抢劫可以就此顺利结束,民工大叔已经转身往外走,可大约因为处女打劫而紧张不已,没有关严的防盗门好巧不巧“咔嗒”一声,就要被推开。
抢劫的人吓了一跳,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身。
三月恰恰迈步上前,想要去收拾被扔在地上的拎包。她只觉得被撞了一下,连连后退了几步,刚想开口问:“你撞我干什么?”
然后,三月低头就看见半截的西瓜刀犹如锥子一般,直直插进腹内。她今天穿的是件白色毛衣,眼见血渐渐顺着灰色的刃口透出来,毛衣被染成一种奇异的紫红色,她却依然觉不出痛。下意识按住肚子,只觉得血顺着指缝,汹涌的像打来的自来水,却比自来水更粘稠。
三月倒在地上,天终于黑了,满屋似都覆盖上阴影。旋转,旋转,有生命一般。错觉中,她看见褚颍川惊惶失措的脸就在眼前,越来越近,不住开阖的嘴似乎在叫她的名字,但声音却不可思议地远。
终于,渐渐黑色洪水般的,湮没了视觉,湮没了听觉,湮没所有知觉。
她却止不住的想笑,古人的话真是太有道理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知道吉尼斯有没有霉运之最,而她的是不是可以名列榜首?
恍惚中,她陷进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连天连地的黑,四面逼近,挣脱不出,她也没有挣脱的意思。她想,如果就此消失在黑暗中,也是一种幸福。于是,她放纵着自己,沉沉睡去……那么深的深渊,就此沉进去,永远也不要醒来……
可是偏偏有只手拉住她,紧紧的不肯松手。
一直一直。
终于没有。
再睁眼时,入眼的是一层又一层的白,
三月有些显得茫然,不知道身在何处。她浑身无力,四肢仿佛被枷锁锁上,动弹不得,一时错觉,以为自己只是刚刚睡醒。
好半晌她才明白,自己是在加护病房里。嘴上盖着氧气罩,腹部像被生生挖空了一块,大约是在痛,可是因为麻药的劲力,只是木木的胀,但仍止不住冷汗淋漓。
吃力转头打量,真的就看见褚颖川在病床边。
他一手撑着下鄂假寐,一手紧紧拉着她。所以,三月一动,他就立时睁开眼,见她醒了倏地坐直身,先是惊喜若狂,而后看她蠕动嘴唇,忙挪开氧气面罩,问:“怎么了?”
三月声音沙哑的开口:“松手……”
“那可不成。”褚颖川重新给她扣上氧气面罩,低声说,“没听过老话儿说,只要拉住一个人的手,心意够诚,阎王也会发慈悲。”
不伦不类的一句,三月偏偏听得懂,只是忍不住奇怪,那可不是谁都能听说的老话儿。
他看她的脸上神色疑惑,忍不住笑问:“你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
可现在的褚颖川乱蓬着头发,湛青的胡子茬,一双红丝眼睛,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梳理。即便是笑,也早就失去那种风流情态,狼狈憔悴的整个人仿佛老了一轮。
“小时候,我去看望阿帕,也许我的出现刺激了她,当晚她就自杀,医生都说没救了,叫家属准备后事。我外公就一直拉着她的手,从天黑到天亮,她就真的活了过来,医生都说是奇迹。后来,外公就告诉我,如果心意够坚定,阎王也会发慈悲。”
褚颖川的人坐在白色的靠椅上,手仍旧紧紧拉着她。那是专门搬来的椅子,海绵云朵似的绵软,人也像窝在云里,声音不由得即低且轻。
医生也闻声进来检查,轻手轻脚换了组点滴,又低声说了些话,隐约只听到一句,没有排斥反应。
这是三月第一次他听说这么多话,可滴液里大约有安眠的成份,三月意识又开始模糊。
那些混浊的消毒水的气味,还有压不住血腥,还有声音渐渐离得很远。
她没有细想排斥反应所代表的含义。模模糊糊中倒是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事,舅舅患了肺癌,末期时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外婆仍不放弃,亲自衣不解带的护理在病床前,每当舅舅昏迷时就紧紧拉住他的手,有时就是几天几夜。舅舅也真就多活了月余,医生都大为惊诧不解。直到舅舅再也受不住病痛的折磨,对外婆说,娘,你让我去吧。
外婆哭着松开手,当夜便白发人送黑发人。
人世间若有一个牵挂你的人抓住你,便无论如何也不会死去。
她以为,那只是个童话。
以后的日子一直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度过的。
等终于意识清醒后,三月已经在高干病房,不见了褚颖川。她从换药的护士口中得知,自己的脾脏破裂,肝脏衰竭,还是A型的阴性血型,基本上已经没救,病危通知书都已经开下来。可是天不绝人,偏巧就有匹配的捐献者。
她的身体里,就这么多了陌生人的半个肝脏。
最后,护士万分羡慕的跟她说:“你男朋友真是绝种的好。那么大的人明明晕血,可手术前,手术中还有手术后,一直坚持握着你的手!痴情的震撼了我们全院上下已婚未婚,有主没主的护士!还有,你知道吗?手术室本来不许进的,你男朋友好有门路,竟然让院长下了特赦令!”
小护士紧接着追问:“你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三月被弄得哭笑不得,偏就重伤在身,躲也躲不掉。
“你猜我是做什么的?”
两人循声看过去,褚颖川不知什么时候倚在门边。他已经收拾妥当,针织毛衣和长裤,十足休闲公子的浪荡模样。三月倒是没什么,小护士则刷的羞红了脸,一改刚才的聒噪,低头羞答答的一步一挪的走了出去。
褚颖川走到病床前,坐到那张他专用的白色的靠椅上,伸手抚过她乱草似的长发,笑问:“怎么不告诉她我是做什么的?”
她半依在床上,几乎仓皇避开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连名带姓:“褚颖川,我就要结婚了。”
褚颖川的笑突然消失,好半晌,他往后一靠,交叠起腿,笑又慢慢出现在唇角:“哦?是哪位仙人能修成正果,我倒要见识一下。”
说完自裤兜里掏出个钥匙,颠在手里,半晃不晃。
病的太久,神智都有些迟钝,三月瞧着眼熟,细看才认出是自己的钥匙。塑封的钥匙链上,一面仍旧是她和那只猫的合影,另一面则是她和陈知两人的合影。
褚颖川半笑不笑的说:“不就是那个酒保,你也真出息,偏偏吃了回头草。”
说完,就看到三月乌黑的眼珠,满屋子一滚,仿佛惊慌失措的模样。
然而,他了解她,这恰恰是她在算计他的神情。
灰色
病房的窗外据说是全院最好的风景,花草如茵的庭院,还有古香古色的钟楼遥遥相望。秋天的风中午时还温暖和煦,但到傍晚则开始不住风便急起来,一下又一下扣着窗棱,于是再诗情画意的景致也透出凉意。
三月忍不住攥紧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褚颖川,这么多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清醒的正视这个男人。
“我只是需要个人让我安定下来。”三月轻声说:“其实想想,我这小半辈子也不算亏,别人一辈子都没吃过的、玩过的、乐过的……还有经历过的,我都齐了,也算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