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儒甚为诧异,即蹑着脚,轻轻走到窗外,隔着碧纱向内:-望,见琴官端然拱立在桌前,桌上明晃晃的点了一对绛蜡,炉内焚着檀香,当中供了一件东西,是红纸迭成的,上面隐有字迹。又见他倒身下拜,口内低低的祷告。小儒将耳朵贴在窗上,都听不明白,暗忖道:“这孩子做些什么鬼鬼祟祟的事,看他这般恭敬模样,又不是件儿戏的事故。”琴官拜祷已毕,起身在旁边取过一包纸钱,在地下焚了,又长长叹了一声,纷纷泪下。小儒看到此处,分外不解,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推门而进。
琴官正站在桌前伤心,猛听得有人进来,很吓了一跳,急忙将供在桌上的东西收起,揣入怀内。正待发作来人,抬头见是小儒,不禁脸一红,将点的蜡烛吹熄,又将香炉推过一旁,勉强笑着进前,意在请安。被小儒一把搀住道:“日前已经说明,我们天天要见面的,切勿拘于形迹,反叫我们不好常到你这边来。”说着,便拉着琴官坐下道:“我来了好半会儿,见你焚香点烛的在桌前拜祷,未便惊动,究竟你做什么?”琴官道:“我日前许下一愿,趁今儿无事,还了愿心,免得记挂着。”小儒笑道:“你不要骗我,那见酬愿心的焚化纸钱?多分你在这里祭祀。为人在世,慎终迫远却是正务,何须瞒人呢?”琴官听说,方知适才的行为,全被小儒看见。料想隐藏不过,未曾开口先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好人家子弟,那里好意做这唱戏的买卖,亦系出于无奈。人家子孙替祖争荣,想父母在泉下何等风光。我们而今干了这下贱事业,可知祖宗不是了贱的,怎好忘了父母生身养育之恩。不过凭着这一点诚心,聊甲孝意。”琴官说到此处,不由得又流下泪来道:“我提起来,即要伤心。别要说罢,我的心事惟有龄官与玉儿他两人知道。龄官今日身子有些不爽,还睡着呢。你停一日,问他们去,就明白了。”小儒见琴官颜色惨伤,不便再问,难得有龄官等可询,终久总要知道的,何必惹他悲苦,便用别话岔开。又坐了半会,见他终觉懒懒的,遂起身道:“龄官既然身体不爽,也该请个医家来诊治,我看看他去。”琴官送到门外,被小儒再三止住,方回房去。
小儒即向后楼来看龄官,刚走到明间里,听得房内有人说话,探身一望,见龄官倚在牀上,下身搭着一条大红锦被。玉儿光着头,坐在牀沿上代龄官拍打着两腿。上身穿了件银红薄棉短袄;下罩水绿底衣,却散着裤脚儿;足下趿着一双鹅黄三镶满堆雪履。越觉得眉目如画,令人可爱,口内嘁嘁喳喳的与龄官说话。龄官面朝外睡,见房外人影一幌,即推玉儿道:“你看谁来了,多分又是松儿想吓着你玩呢!”
玉儿忙跳下牀沿,走出来见是小儒,笑道:“陈大人来了,因何轻悄悄的走来听我们说话,幸而没有说出你们什么来。”小儒笑着,走进道:“我因玉儿素来嘴坏,怕的背后议论我们长短,特地来听着的,偏生又被你看见了。”龄官亦一翻身坐起,意在下牀,小儒急上前按住道:“闻得你身子不爽,别要起来凉着,倒是睡着说话,很好的。”龄官笑着告了罪,仍然躺下。小儒亲自代他盖上了被,即一蹲身,在玉儿的地方坐下。早有跟龄官的人,送上茶来。
小儒即问龄官有何不爽?龄官道:“昨晚脱去大衣,在楼口与玉儿多站了一刻,似觉身上寒噤起来。今早两腿酸痛,四肢无力,想是受了点风。适才有累玉儿,代我拍打了一回,觉得松快了些。”小儒道:“现在天气虽日渐温和,究竟是春初的时候,或寒或暖,最,宜保重。何况你们身体生来柔脆,又初到南方,水土尚没有服得惯,更易生病。”你可要医家来诊看,我吩咐人请去。”龄官忙摇手道:“我最怕吃那苦水儿,准备多饿这么两顿,明天自会好的。”小儒又笑向玉儿道:“你不要光着头闹玩意儿,若凉了脑袋;停刻就要嚷头痛了。”玉儿笑道:“我倒不妨,不比龄官儿粉嫩似的身子,风儿雨儿都受不起半点儿。我在北边,成日的冻着,也不觉得。”
小儒与龄官闲话了半会,即问起琴官将才的事故,“他说问你和玉儿总知道的。他有什么未了心愿?如此瞒人”。玉儿听了,说声道:“说也话长,他这桩心愿,从未给人说过。蒙他看得起我与龄官,将前后隐情曾对我们细说。琴官自幼即没了父母,只有兄嫂与他生母马氏在堂。他父亲在世亦是读书未成,在本地一个大家训蒙过活。马氏本是大家使婢出身,因他父亲彼时尚未有子,送与他作妾。谁知进了门,他嫡母即生了他哥子。后来生下琴官,才及周岁,老夫妇相继而亡。不料狠心哥子,妒忌他的生母,在家终朝打骂。马氏吃苦不过,在他父亲灵前大哭一场,抛了琴官另行改嫁。琴官还亏他嫂嫂抚养到十岁,哥子即将他卖入班子里。日久闻得他生母已故,只有当日他父亲讨马氏回来时,有封庚帖,尚在琴官身边紧紧收着。每每的背着人取出,哭拜一番,如见他生母一般。逢到时节,他即早一日斋戒沐浴,焚香点烛的祭奠,连我们都不去看他。这件事他最秘密的,今儿相巧被你瞧见,不能隐瞒,才肯叫问我们的。”小儒听说,连连点头道:“这么说起来,琴官尚是个孝子,却也可敬。何妨立个木主,与这封庚帖供奉在一处,亦可早晚点一炷香儿,倒不好么?”玉儿道:“他在班子里唱戏,今东明西,那有定所。立了木主,反觉得累赘。不如一封庚帖,便于收藏。而今到了园子里,又是人家的房屋,更不便立木主了。”小儒道:“那倒无碍,明儿你对他说,叫他请个木主,就供在楼上。。我最不忌憎这些事,况且他既有如此孝心,益发要成全他的才是。”
龄官在牀上亦点首道:“玉儿,你将陈大人这番美意,告诉了他。让琴官好欢喜着,免得逢时过节的,祭一回哭一回。”玉儿即跳起身道:“我就告诉他去。”龄官道:“你忙什么?我要茶吃,好兄弟给一盏儿与我罢。”玉儿也不睬龄官,竟匆匆的向前楼去了。龄官恨道:“这孩子没良心。他有了病,我日夜的服侍他,不离牀前半步。今儿他连茶都不肯给我吃。”说着,即便掀开被,欲自己起来。
小儒道:“你睡着罢。”便在桌上倒了一盏茶,送到牀前。龄官忙欠身接过,笑着瞅了小儒一眼道:“别要把我折煞了,现在我病病痛痛的。”小儒笑道:“这又算什么呢!”将茶锺接过,仍放在桌上,转身见龄官上身只穿着薄棉鹦哥绿紧身小袄,外罩珍珠皮元色比甲,腰内束了一条淡红色縧儿,下穿月白底衣。脸土略略黄瘦了一层,加以眉黛微颦,眼波斜溜,分外姣楚可人。
小儒看到情浓,不觉神驰道:“你身上薄薄的两件衣裳,又不盖被,若再凉着,更外难受。”便代龄官将被往上提了一提,又握住他双手道:“你手尖儿都冻冰了,还要挣扎着起来。晚间须要多盖一层,出身汗就可好了。”龄官见小儒握住他双手,又低声悄语的和他说话,不禁脸晕红潮,回眸一笑,忙牺脱了小儒的手,便道:“若被玉儿那促狭小蹄子看见,又要说多少话儿。”
小儒听说,反不好意思起来,亦随着龄官笑了一笑,正欲起身,早见王兰和琴官等人都走了进来。琴官即至小儒面前道:“将才闻玉儿所说,心感不尽,只好容图后报罢。”说着,眼圈儿一红,意在下拜。小儒忙双手挽住道:“你休得如此,使人不安。难得你一片孝思,诚为可敬。明儿你即立起木主,好得早晚侍奉,以尽你报答之心。”王兰听了,茫然不解,便扯住玉儿追问原由。玉儿细说了一遍,此时连兰官等人都知道了。王兰亦点头称赞不已,又问了龄官的身体。
人众正欲坐下,见家丁上楼来回道:“适才打听得云大人奉了恩旨起用,前赴浙江沿海一带察看塘工,不日即至南京。”小儒听了,笑向王兰道:“在田今番来得甚巧,又有一场团聚,也好叫他瞻仰瞻仰我们六艳堂的人。”王兰闻说,亦欣喜异常,便拉了小儒兴匆匆的下楼去/寻五官、梅仙两人说知此事。未知云从龙此番重到南京,有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云制军奉伞再巡工 冯太守贪功重黜职
却说云从龙自请假回了河南,早届-年期满,依从龙的意见,仍欲续假一年,携眷到南京来与小儒等人畅聚一番。谁料浙省沿海一带塘工,当春潮之时甚为吃紧,本地督抚连忙飞章入奏,谪旨兴修,以防秋汛,恐临时更难措手。李文俊闻知此事,即奏请“起用云从龙前赴浙省一带巡看塘工,便宜行事。况上次漕河溃涨,自云从龙督工修理之后,至今永庆安澜,毫无水忠。不如仍派该督前往浙江督办沿海塘工,俟告竣后,再行来京”。内廷见了此折,甚以为然。恰值从龙假期已满,即降恩旨,着云从龙速赴浙省办理。一日,从龙奉到廷寄不敢怠缓,即忙收拾行装带了婉容、小凤等人,先向南京将家小安顿,再往浙江。
此时从龙是奉命巡工人员,沿途各地方官迎送不绝,所以南京久经得了消息。在路非止一天,今日已抵南京,合城文武诸官皆出郭十里远远迎接。座船泊了码头,从龙即与婉容、小凤坐轿直奔新宅子里米。随后众家丁等人亦押着行装进城。到了园门,小儒等接址从龙。彼此见面,各道契阔。王兰即赶着将琴官等人来此的话说了一遍,从龙听说,亦甚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