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红雯出去走走,他也抽空去寻这一干丫头谈笑。无奈红雯由早至晚,杜门不出,把个双喜闷的火星从顶门里直冒。这两日工夫,犹如两年相似,比红雯更加倍的烦恼。
这日,吃过午饭,红雯在窗下抹了一会牙牌,又叫双喜破了一个西瓜,取水来吃着解暑,余下的即叫双喜去吃。自己无精没神的斜躺在一张螺甸穿藤大睡椅上纳凉,半晌又长长的倒抽了一口气。双喜正立在桌畔吃瓜,听得红雯叹气,便乘间说道:“姨奶奶,这么大热天常时睡着,又不大适意,恐要生病呢!偏生大小姐回了扬州,聂姨奶奶又同太太们到云大人衙门里去了。这两日,我见姨奶奶益发寂寞,倒不如园子里逛逛去,散散闷。延羲亭面前那池子里荷花开的真正好看,据说比往年又大又多。连日祝老爷,金大爷,柳五爷都不在园内,正好去看花,强如在这屋子里,整日的吃饱饭纳闷。好的多呢!别说姨奶奶近日不快活,连我被这两天都闷慌了。”
红雯听双喜一番话,说得十分高兴,笑道:“你这鬼丫头,要到园子里去罢咧!我知道见一班同伙们没了管束,每日约齐了四处玩耍,你的心被他们引神翻鬼跳起来。又因我在屋里,你不便走开,却用这些鬼话来撺掇着我。我若不去你岂不要怨恨么!好说张三不行,拖住李四的腿了。说不得我陪你姑娘走一趟,倒别要把你闷出病来。”双喜亦笑道:“你老人家别折煞我罢,怎么说陪起我们丫头来,可不是天地反复了。”说着,便开了镜奁,让红雯匀面掠鬓,又取过衣裙服侍红雯穿好。双喜也换了衣裙,随红雯开了留春馆旁耳门,向园子里来。只因红雯信了双喜的话,一时高兴,到园内闲逛。那知引出一件大是非来,几乎性命不保,要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俏细君遇旧说风情 痴丫头有心窥露破
话说前回书中陈小儒派阿瑶管理绘芳园,阿瑶一味巴结要好,分外勤谨。数日后,各处亭台轩馆,比往常净洁生光。小儒甚是欢喜,即存心仍要提拔他,当名上差。因没有空缺,暂且搁下。况管理园子,亦是件轻松执事。清早督率着一班粗使雇工,往各处打扫拂拭,及一切帘幔陈设古玩等件,该添该换的随时整理,到兰姑那边请领呈缴。若逢宴会日期,上头择定何处,即叫人安排铺垫各物伺候。又监着花儿匠修扎盆景花草,每天午后,叫雇工们挑了水,至各院落内浇灌一番。回来即算一日的交代已毕。下昼时分,阿瑶便至前边来寻连儿,三桂儿等人说笑,倒也十分快活。
现在连儿、三桂儿皆随了小儒等往总督衙门,连日阿瑶没了去处,只得在园中各处走走。见一班丫头们进来玩耍,阿瑶虽不敢入他们的群队,有时遇见也搭着话儿说笑两句。众丫头因阿瑶生得俊俏,说话又和气,亦乐于同他亲近。反是阿瑶为日前梁明曾嘱咐过他,怕的冤家路狭被人撞着,传说到上头知道与自己不便。见他们闹狠了,即借故远远的走开,以避嫌疑。
这日午饭后,觉得身子困倦,便摘了数片大芭蕉叶,到延羲亭上睡着纳凉。四面窗棂挂起,有微微的风透进,又送着荷花的香气,扑鼻沁心,令人神致顿然清爽异常,阿瑶便蒙陇的睡熟。相巧红雯此时带了双喜,也往延羲亭来。红雯一路看着荷花,口内与双喜说着话,由池边信脚走至亭前。正待跨步上阶,双喜眼快。早见亭内有人,仔细一看,认得是阿瑶睡在里面,暗想道:“这厮很会寻受用,亭内本来风凉。,他还用蕉叶垫着睡觉,岂不分外爽快。”便止住红雯不前道:“姨奶奶别要去罢,阿瑶睡在亭内呢!”
红雯闻说,停住脚步,抬眼果见阿瑶睡在亭内,上身赤膊,露出一身白雪般的皮肉,红雯心内不由怦怦的跳了几跳,顿时两腮赤晕,如新放桃花一般。原来红雯当丫头的时候,即与阿瑶熟识,又不时到外面传示方夫人的说话,见了阿瑶都要搭白两句。阿瑶本是个风流种子,情窦早开,恁什么诀窍他都体会得见。红雯与他亲热,那眉梢眼角,不无偶涉盼送。阿瑶亦爱红雯苗条可人,乐得凑着趣说几句话儿。
后来因小儒收了红雯作妾,有了主仆名分,阿瑶即不敢同红雯说笑。有时碰见,不过请叫声,低头垂手,侍立一旁,让红雯过去,此乃阿瑶伶俐的处在。他因红雯以前和他说笑惯的,倘然此时无意说错了话,一则怕红雯而今做了姨娘,竟翻过脸说他戏弄主子;二则恐被别人见着,说到老爷太太耳里,我有几颗脑袋,敢去捋这虎尾。反把从前思慕红雯的一片私心,全行撇去。不意红雯仍是前番性格,见了阿瑶,都要寻出些话来,同他兜搭。
今儿适值阿瑶睡在延羲亭内,身畔又只有双喜一人,便笑对双喜道:“巴巴的到了此地,正好歇息着,再去逛逛各处。可厌阿瑶,他偏睡在里头,你去唤他醒来,往别处睡去。”双喜即走入亭内,用脚踢着阿瑶的腿道:“醒醒罢,别要睡了,仔细风吹出病来。这里也很凉爽的,你尚要垫着芭蕉叶子,不如爬到池子里去睡,还快活呢!”阿瑶被双喜踢醒,看了看,复又翻身向内,合上眼道:“好姐姐,你不要和我闹了,好容易偷着这半刻工夫来睡着歇一会儿。我适才见你姊妹们,在红香院那边斗草呢,你快寻他们入伙去。这里冷清清的,有什么好玩儿。”双喜笑道:“别要见你娘的鬼,谁和你闹的。你睡在这里,干我什么事?我也没有那么大脸面请你得起,你倒看看亭子外,是那个来了,可配得上请你起来让他。”阿瑶闻说,即欠起身一看,见是红雯站在亭外。忙一骨碌爬起,披上小衫,将地上蕉叶连抓带踢的撩过一边,笑道:“你这鬼丫头,何苦来捉弄人。就说是姨奶奶要到亭子里来,我久经起身了。偏生窝子疙瘩的,伺我闹这无因的闲话,停刻再和你算账。”
红雯见阿瑶巳起,遂徐徐的走进亭中坐下。阿瑶请了安,退立一旁。红雯便向双喜道:“在日头地下走到这里,实在热得人慌。你去就近那里取碗茶来解渴,要快去快来。”双喜答应走出;自去取茶。阿瑶亦要跟着双喜走出,红雯即问道:“你今日园子里没有事么?”阿瑶见红雯有话问他,便停住脚步,回道:“园子里每天午后浇灌过花草,即没有事了。”
红雯四顾无人,便瞇斜着双眼,笑道:“阿瑶,可知道你这差使,亏的谁人?又是中等执事,又投有粗重生活,别人求还求不到手,你那里初次当差,即有这个美缺。自从以前那管园的告了病出去,我即思量到你可以顶这执事。恰好老爷太太那日闲谈,说园里没人管理,花草都枯坏好几种了。即叫奶奶查一查,有什么妥当人补一名去。我就趁机保举了你,老爷恰好也说你勤谨可靠,才叫奶奶补上你的名字。我只恐你直至今日,犹认做是老爷的提拔呢!若非我从中保荐,你梦想也巴不到这个执事。;虽说没什么好处,将来由此可望调充上差。你应该谢谢我,才是情理。”
阿瑶听了红雯一番说话,又偷眼见他笑嘻嘻的,低言俏语相问,心内岂不明白。一时间,也由不的乱了方寸,将梁明嘱咐的话,与那平日怕人传说的心肠,一齐抛向九天云外去了,亦笑着道:“哎哟!我今儿才明白,这个差使是姨奶奶的恩典保荐,真正我尚在梦里呢!我也说老爷平空的派我这件轻松执事,其中都有原故。若早知是你老人家的提拔,岂独叩谢了事,犹要孝敬嫡奶奶,心里才过得去。”说着,走近一步,扒在红雯面前,连连叩头道:“今儿多叩几个头,权且谢谢罢,改日再补孝敬。”叩下去的时候,阿瑶的脑袋,相离红雯一对小脚只有寸许。一气叩了十数叩,在有意无意之间,头皮早碰看红雯脚尖一下。
红雯笑道:“滚起去罢,我也不要你叩头谢我,不过说明白了,使你知道并非他人之力。”也用脚尖在阿瑶脑〔袋〕上挑了一下。阿瑶此时,更外心神撩乱,爬起身正要再说,见双喜已送进茶来,阿瑶仍退在原处站定。其实阿瑶走近叩头,红雯用脚挑他,双喜早看得真切,佯作不知,递上茶,笑对红雯道:“我去园里寻了半晌,都寻不出一盏茶来,还是到屋子里取来的。又怕姨奶奶等着发急,取了茶忙忙的跑来,跑的一身大汗。好笑这两步路,脚都跑痛了,头都跑晕了。”双喜说到脚痛,即望了红雯一眼;说到头晕,又瞟了阿瑶一眼。红雯、阿瑶,不由的两人不约而同,红了脸,低下头。
红雯即笑骂道:“你这小东西,很会放刁,怕我说你来慢了,反先说脚呀头的,又怎么痛呀晕的。你不必哕嗦,你的心事我明白。”双喜笑道:“只要姨奶奶明白我的心事,丫头还有什么话说。”说着,回头问阿瑶道:“你尚在这里么,早知你站在这里闲话,叫你代我取茶去,可不省得脚痛头晕的了。”阿瑶亦无话可答,惟有红着脸一笑而已。
双喜又道:“姨奶奶,稍坐一会儿,我出去即来。”红雯道:“你又往那里去寻魂?别要走开,我也要回去了。”双喜笑道:“真正你老人家,不体恤人情。我自然有要去的事件,难不成当着阿瑶,明说出来么?你老人家也该明白了。”说罢,头也不回,竟自下亭而去。
阿瑶道:“这位双姑娘,亦习学出来了。曾记初来的前两年,高声也没有一句。现在口齿便利,很会说几句调皮话儿。”红雯笑道:“但凡丫头家,到这么大的年纪即思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