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秋节在近,次日即与素馨、婉容等人各回府去。
单说王喜夫妻在路,非止一日,行抵清江。先着人上岸寻定了公馆,将秋霞接进新宅,忙忙碌碌安置带来对象。一连数日,方算清闲-,便打点去归标。外面料理定局,即去禀见漕帅,见面庭参礼毕,略回了几句话,便将王兰的荐书呈上。洪鼎材见是女婿的亲笔,忙展开看,上面写着无非恳情提拔王起荣的话。王兰亦未欺瞒丈人,将王喜的出身,从头叙出。-洪鼎材看罢,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碰你造化罢。”王喜答应退下,从此即在漕标候补听差。又备了几席酒,遍请同寅各官。
漕标中军仍是郑林,他晓得王喜是陈小儒的心腹,更外比别人照看得周到。王喜又善于逢迎,各事极力拉拢,不上两月,同寅等人莫不与他契合。洪鼎材亦爱他干办,又有女婿的嘱托,遂有心想提拔他。该应王喜的时运到了,扬州卫守备在任病故出缺,申详上来,洪鼎材一面出折具奏,一面即委千总王起荣暂行护理。
王喜奉到委札,不胜喜悦,忙去叩见漕帅,禀辞下来,即收拾行装带了家眷,至扬州赴任。此番与来的情形大不相同,在码头上封了数号官座,船头上排列扬州卫牌伞执事,桅杆上丈许长官衔黄旗,大书扬州卫正堂。临行前两日,同寅诸官纷纷饯送。是日黎明,王喜夫妇坐着四人大轿,前呼后拥,来至河边下船,当即鸣锣开行,一路上甚为威武。
行了四日,已至扬州。早有卫官衙门各色吏役人等,前来迎接。前任卫官家眷,于新任未到之先即扶柩回里。衙门是空的,王喜便不另封公馆。择了吉日接印,是日秋霞亦进了衙署。所有接印繁文,不过行香参府,拜见同城文武诸官,又出示晓渝旗丁军户人等。卫官虽小,衙署却也款式。况系武员文做,并无操演等事,除了运漕以外,十分萧闲自在。每年的额规出息,颇有生色。王喜真乃梦想不到有此一日,欢喜异常,当修了禀启寄呈小儒。又想到护理不能长久,虽有洪大人主持,究属于例不合,遂措了一宗款项,寄往部中,捐升守备,可以改为署事。此乃后话,暂且勿提。
单言前任聘请了一位幕友司理衙中公务,宾主极为相契,幕友亦很有机变,是前任的一条膀臂。此人姓贾名实,字子诚,是甘泉县学文生,年纪约在三十岁外,生得鹰腮鼠目,胆大心深。外人送他个绰号,改贾子诚为假至诚。因他外面遇事似觉诚笃,一毫不苟,其实内里脏婪滥要,又惯走衙门包揽词讼。合城的人无不惧他,伺学中尽鄙而不与往来。
前任卫官闻他的声名,怕他寻事生非,不如将他罗致幕中,方可安稳,遂登门聘请为座上之宾。贾子诚正虑近来无人搭他,没有捞摸,”恰好借着卫官声势,出去招摇撞骗,便就了前任的聘请。明说代东家张罗,暗中干没肥己的却双倍不止。数年来虽非大富,亦是小康。生平无他所好,单有一个“色”字,酷喜如命。那些花柳场中,无人不知“假至诚”这三个字。
他有一至好朋友,姓朱名丕,字席珍,原籍浙江人氏,寄居扬州多年,便捐纳了一员两淮盐运司运判。其人居心险诈,奸刁百出,与贾子诚对了心路,且又性喜眠花宿柳。所以贾朱二人,分外如胶似漆,终日不离。
王喜初任卫官摸不着头绪,难得前任有个幕友在此,又是熟手,正可与他谈谈,便宜行事。贾子诚为人向来口齿伶俐,满面春风,说得天花乱坠,顽石点头。王喜见了面,即许为知己,又想怪不得前任用了多年,原来此人有一番本领。贾子诚见新官已入他术中,为他所惑,更外胆大了十倍,任意所为。
一日早起,正坐在房里纳闷。近日又是闲漕的时候,毫无公事。正想出门一行,见贴身的小童来回道:“朱大老爷过来了。”贾子诚忙起身叫请,早见朱丕摇摇摆摆的走进,笑道:“子诚兄,久违了。连日什么事忙得紧,连我舍下总足迹不到?”一面说话,一面宾主归座。朱丕又道:“我久欲来看你,约你出去走走。又因你新居停初到,不识是何性格,未敢造次奉访。”
贾子诚即摇手低声道:“不要提起,真是我的运气,你我至好,可以直言。来的这新官是个初任,一毫不懂得。”说着,笑嘻嘻的,用二拇指在桌上画了个圈儿道:“又早在我个中了。我连日非好意不出去,不能不在我新东家面前殷懃一二。今日实在闷的不耐烦,意在吃过午饭,到你公馆内去走一趟,不意你席翁竟先期光降。妙极,妙极,在我这里便饭,吃了好一同上街散散闷。”
零丕听了,拱手道:“恭喜,恭喜。这么看起来,你的大运还有几年呢!不是我说句奉承你的话,随他来的三头六臂官儿,你总可降伏得住,不怕宾东不成水乳,何况是个初任。”说罢,两人鼓掌大笑,谈谈说说,早摆上饭来,对面吃毕。贾子诚唤过一个家丁来道:“老爷若问我,你就说师爷同朱大老爷出去访个朋友,少停即回来了。”便起身邀着朱丕,一同出了衙门。
朱丕道:“我们到那家去逛逛?”贾子诚道:“别人家总觉没趣,还是到章家罢,瞧瞧如金姊妹去。”朱丕道:“好虽好,我实在怕看他家那种架子,看不起人的样子似的。你既要去,我只好奉陪-行。”贾子诚笑道:“你别要瞒神见鬼的,你既然怕到他家,为什么又想同如玉交好呢?未免口是心非,我就不相信你这句话。”说得朱丕笑了起来道:“走罢,走罢,别要唠叨了。”两人穿衔过巷,走未多时,已至章家门首。
原来扬州近日新到了一家流妓,住在天宁门内柳巷,叫章三保家,南京人,有姊妹两个,大的名如金,小的名如玉,颇有声名。如金的容貌比如玉尤好,贾子诚久已有心如金,无奈如金虽畏子诚势焰,却不肯与他结交,惟有外面假作亲密。贾子诚明知故昧,发恨偏要谋他上手。朱丕因如金已为子诚赏识,只得再思其次,欲与如玉结交,亦未说明。
闲言少叙,章家的人见贾朱二人走进,忙向里面报信,一面请他二人到里间去坐。如金、如玉早迎了出来,如金笑道:“好呀,这些时向那里去的,我只当你同我恼了一般,你今日还来?”贾子诚见了如金,满脸堆欢道:“我的宝贝,我怎舍得恼你,除非你要恼我。你就是恼我,我也要来的。”说着,众人跨步至如金房内坐下,妈儿送上茶来。贾子诚即将新官到任,不能出来的话,告诉了如金?如玉道:“贾老爷是因新官府到了任,忙的不得分身。朱老爷怎么也不来的呢,亦因什么事儿绊住了?趁早说呀!”
朱丕笑道:“你们听听这张嘴可利害,人家多远路巴巴的来瞧你们姊妹,进了门也不问好歹,即一大趸儿的挖苦话,叫我又恨又爱。不用说罢,总之我们今儿已来,纵有不是,也算亲自登门谢过罪了。谁人再提此话,即罚他肚痛。快吩咐你家厨房内,摆酒席来,是我的东道,请贾老爷。”贾子诚道:“什么话呢,怎么我扰起你来。也罢,今日扰你,明日我再备东道奉请。”如金闻说,即叫人去吩咐厨子,办一席上等酒饭,登朱老爷的账。又叫人在牀上设了灯具,贾朱二人对面躺下,如金、如玉坐在牀边相陪。
朱丕一眼看见盘内放了两个粉白碟子,一碟内装着滴绿的苏州檀香子,一碟内装着通红的福州大橘予。一红一绿,映着这雪白的碟子,更觉可爱。盘外又有个大肌红把碟,里面盛着无非榛松榧栗、梨枣之类。朱丕伸手拈起一颗檀香子,送入口中道:“我虽不似乡下人吃橄榄,也要吃他一吃,回回味才好。”说着,却拿眼睛瞅着如玉瞇瞇的笑。如玉脸一红,顺手在朱丕腿上拧了一把,笑骂道:“你少要喷蛆,我管你回味不回味,别叫我骂出你不好听的话来。”即在肌红碟内,拣起一粒榧子,向朱丕脸上打过道:“你倒不要吃橄榄回味,我给你颗榧子吃吃罢。”
贾子诚正吸着一口烟,听如玉与朱丕说笑,不禁“扑哧”的一笑,几乎把眼泪呛了出来,放下烟枪道:“席翁也不必吃橄榄回味,如玉亦不用给他榧子吃,我倒想个没核枣儿吃呢。”说着,拈起一个枣子,在口内吃了,引得朱丕与如金姊妹都大笑不止。如金笑道:“没核枣儿尽管你吃,但要仔细些,不要囫囵吞下去,枣核儿夹了喉咙。”说得众人又笑了,贾子诚又让朱丕吸了几口烟。
时酒席已齐,即摆在房内。外面日色已没,各处点了灯烛。如金让子诚首座,朱丕对坐,他与妹子如玉分东西两旁坐了。酒过数巡,子诚又央着如金唱支小曲。如金不能推却,便抱过琶琶,叫如玉弹着月琴,姊妹两人合唱了一支对口小调。贾朱二人拍桌叫好,子诚满斟了两杯热酒,代他姊妹贺曲。
正说笑热闹之际,见门帘外有人探头一望。如金眼快,早经见着,忙出席迎到门首,问道:“有什么事?”那人道:“府里许春肪老爷来了,还邀了几位朋友同来,说是在这里请客呢,请姑娘过去说话。”如金道:“我晓得了。”仍回席前坐下。适才的话,那人虽说得低,却全被朱丕听得,笑对如金道:“你心上人来了,叫你过去呢。我代你向贾老爷讨个情,让你去走走,不然得罪了来人,不是耍的。再则你虽坐在这里,心已去了,也觉无趣。我们何苦又惹你恨,不识时务。”
谁知这许春肪,江西人,现为扬州府幕友。其人家资甚富,年纪又轻。如金久经有心从他,许春肪亦有心如金,两边只是未骨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