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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2章



若叫楚卿先去,分明姓冯的与他交情契厚,姓祝的与他生疏了。再则畹秀的病,未免来势甚重,那里一时就能死的道理,都因医家没有本领,不曾说出病原,他家的人心里怕着是有的。在我看,你若不去,一来得罪了朋友,二来老爷也不喜欢。你别认错了我定要催着你去,姓王的并非我娘家人。不过我替你想着不去种种不妥当,恐耽了重色轻友的名声。倘或你动了身,畹秀竟有个长短,带累你终身之恨,我可担不起那不是呢。你自家斟酌着罢!”

伯青听素馨句句是讽刺的话,也不答言,起身出来到了书房。命人请二郎过来,先将王兰的信与他看了。即商议请二郎先行,自己随后定至。二郎满口应诺,因在南京逛烦了,久想到西湖上去游玩,难得者香有信来请他,故欣然愿往,即说定来日清早起程。好在家内有穆氏作伴,又离祝府相近,是放得心的。只嘱咐伯青,“若畹秀能即好些,你宜早来为是。你来的时候,可托小臞照应着我家的事罢”。伯青亦答应了。次早,二郎白去收拾起身不提。

伯青俟二郎走了,即托言有病,将二郎先行的话禀明祝公。祝公听了,亦无甚言浯。伯青既推病在家,日间不敢出门,每晚等祝公安寝了,忙忙的偷着去看畹秀。见了面,慧珠无非是请照看他的母亲,其外也没有别的嘱咐,不过彼此对着淌一回眼泪。或有时慧珠睡着,伯青不便惊动,只在王氏前询问一声,即回府去。

无奈慧珠的病势日重,甚至昏迷不省人事。王氏惟有守着啼哭而已。一日,人来回说后事已齐。二娘也顾不得王氏悲苦,便悄悄的告诉了。

可怜伯青日间装病在家,足不出户,一心记念着意珠的病,不知若何情形。只有晚间偷空去走一趟,又不能过于耽搁。连日亦愁烦的消瘦不堪,祝公夫妇只当伯青真有了病,忙着请医调治。素馨见了,也觉可怜,反用言语宽慰。

这日,下昼时分,伯青正坐在书房内纳闷,恨不能顿时晚了,好去看畹秀。昨晚他那个样儿,竟有朝不保暮的神情。自己又悔不该推病,倒是说明到杭州去,仍叫楚卿先往,我即住在聂家,反可自由自便。;-时愁绪纷生,又饮泣了一会,不觉神思困倦,伏几而卧。见慧珠穿得整整齐齐从外面走入,伯青又惊又喜,正欲问他病着如何能来,想必是全愈了。慧珠已至面前,盈盈万福道:“生前蒙君锚爱,至死不忘。无如尘缘已尽,不能久留,特来拜别。又蒙允许照应老母。千祈勿忘我言,君家亦宜自爱,休要昧却前因,他日还能重见。”说罢,翻身即行。

伯青听了不解何谓,赶忙上来扯着,意欲再问。被慧珠用力一推,跌倒在地。“哎哟”一声,醒来仍是一梦,便掩面大哭道:“畹秀不好了!”倒把素馨吓了一跳,急问道:“你怎么了,敢是魇住了么?”伯青即将梦中所见细说,素馨道:“这是你想念甚切,故有此心梦。”方欲用他言譬解,忽见连儿来回道:“将才聂家着人来报信说,聂大姑娘不好得很,请爷快点去呢!”

伯青知道验了梦中之境,忙叫备两匹牲口,在后门外伺候。即是随身便服,由耳门穿入火巷,来至后门。早见连儿拉着牲口,在那里等着。伯青跨上牲口,也叫连儿骑马相随,加上一鞭,如飞的直奔聂家来。到了篱前下骑,才跨进门,即听得里面哭声摇山震岳。

伯青的魂魄早巳不在身上,急急的奔进后面,见慧珠已停了牀。伯青走上来抱尸痛哭,直哭得气短声嘶,喉中哽噎。一时虚火上攻,眼前漆黑,晕倒在地。吓的王氏等人手忙脚乱的呼唤,又取开水灌下。好半会,伯青方悠悠苏醒,复又放声大哭。王氏起先原哭的死去活来,今见伯青如此伤悲,反忍着泪同二娘再三劝止,扯着伯青到外间来坐。

伯青细问临终的光景,王氏道:“昨晚你少老爷去后,将近三更,忽然叫扶他坐起来,又要纸笔,喘吁吁的写了张长篇大套的,不知什么东西、,说留着给你少爷看。随后叫人取水与他净洗手脸,穿齐衣裙。直闹到鸡鸣时候,即对我说要『回去了,若再耽延,恐获罪戾。并说身后不可奢华,叫几个和尚来家念几卷《金刚经》就是了。百日后可在城外高阜地方安葬,坟前不用别的树木,只要多栽翠竹梅花。又劝我休得悲苦,在南京已托了你少爷照看,若怕孤凄,亦可到妹子那边去。妹子自然要孝敬你,就和我一样,只当当日单生了妹子一人,又怎么呢?你或悲痛出别的事故来,反使我阴魂不安。只恨见不着你少爷了,叫我转说,亦不必想念他,左右都要再会的,不过隔些日子。又拜托宋二奶奶,恐我想他,请二奶奶随时解劝着。说罢,即跌坐牀中,犹咕唧咕哝的念他平日的经咒后来天色大亮,那涌念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没顿饭时,即咽气了。犹似活人一般坐着,四肢仍然温软。少爷来的前一步,我们才将他放平在挺牀上的。”说着,王氏又撑不住哭了。

二娘早在房内将慧珠写下的,拿出递与伯青。伯青接过,见是一幅花笺,上面写了有数百言,便展开含泪念道:

妾虽薄命,系出世家。惟我生不辰,严亲早背,岭南万里,茕孑无依。孀母弱妹,共扶父枢,以归故土。嗣因庚癸将呼,举室远来金陵,依栖舅氏。孰知舅氏亦亡,进退不可。不得已勉从宋妪之说,忍辱蒙垢,偕妹作卖笑倚门之计。只许清谈文字,为当年苏小生涯;忽来邂逅因缘,荷此日萧郎垂盼。知己舍君,更无人矣。妾已辱在泥涂,尚有嫉风妒雨;君其心如云日,每多从井救人。从此或离或合,一任萍飘1只愿有始有终,三生絮果。方欣君赋归兮,妾颜未老。吟花弄月,常来联韵征歌;握手论心,何异盟山誓海。不意去秋,妾忽有梦,唤醒痴人,旋登彼岸。色相空空,妾惭冷面,情怀脉咏,君犹热肠。妾知负君,君不负妾也。讵料夙缘已满,尘世难居,顿来二竖之欺,致染兼旬之疾。情缘斩断,不归忉利之天;面目犹存,再认蓬莱之岛。妾今归去,敢比双成返劫之年;君可重逢,且止潘岳悼亡之恸。书成恨恨。早为春尽蚕丝;意尚殷殷,空有夜深烛泪。不既下怀,渚祈珍重。余意缠绵,复成二绝。

小谪轮回二十年,自知非释亦非仙。

只因妄解相思字,来结人间不了缘。

时事人情尽子虚,依然面目见真如。

与君本是善相识,他日重归认旧庐。

念毕,伯青重新痛哭不已,道:“畹秀真乃天仙化人,来历劫的。当此垂危之际,犹能自叙生平。偏又单单给我,是尚许我为知己,叫我见了,怎不伤心?”二娘又劝慰了半舍方止。少顷,阴阳生与僧道人众皆齐,忙着入殓,即停供在后进正间。伯青复至灵前,哭奠了一番。连儿进来,再三催请,方乘骑回府。

素馨小姐亦着实的劝说,暗想睹物伤情在所不免,便趁势劝他往杭州去。伯青因允了王兰,随后即来,而且二郎去的日久,不能再缓。便去与王氏商议,不必待到百日,七终即可出殡。“我要往杭州去,莫若乘我在家安葬,我也放心”。王氏亦因丧中各事,均系伯青一手经理,好在迟早都要安葬,不如依了他,我也少操些心,落得交代他办去,遂应允了七终出殡。林小黛得信也亲身备了祭礼,前往哭吊,以尽姊妹二场的情分。

临期伯青亲来送殡,一路上人夫轿乌,旗幡幢盖,亦甚热闹。伯青直送到坟前,看着安葬下去。遵慧珠遗言,墓道左右尽栽了一片梅竹。又狠狠哭拜了一回,被众人力劝回城。

过了一日,素馨亦早满了月。伯青即收拾赴杭,临行嘱咐梅仙、五官两人,照应着二郎家事。“聂奶奶那边,你们也常去走走。若十分想他女儿,你们须设法宽解,别要尽着他性子闹”。又去叩辞了江公夫妇,即向杭州而去。

且说二郎到了杭州,王兰接着甚为欣喜。问及伯青何以不至,二郎即说到慧珠病势沉重,伯青不便即来。王兰听了,很吃了一惊,又嘱托二郎不可声张使柔云知道。“他前夜得了一梦说是梦见他姐姐前来作辞,又吩咐他好生孝敬母亲。连日正愁着他姐姐呢,又叫我写信至南京问去。这么想起来,畹秀的病却有些不妙。此时若告诉了他,不知闹到什么田地呢,左右等伯青来了,问明好歹,再作计议”。

晚间入内,即说起二郎从南京来。“你母亲同畹秀皆平安无事,据说秋间还要到杭州来瞧你。只有畹秀,而今矢志修行,不与伯青往来;终日坐在静室内念佛看经,甚至你母亲和宋二娘整日的不见面。任凭旁人怎样劝说,他都不听”。

洛珠闽得母姊无恙,心内稍安,因说道:“姐姐也太胡闹了,平空的要修行,可不是笑话么!况他素昔最厌僧尼,说人生在世,又不杀人放火,那里来的罪孽,要他忏悔?不过变着法儿,弄人的钱罢咧!即如汉武帝梦见丈六金身,自称是佛,其言甚诞。试问谁见他梦中的事呢?焉知不是武帝借词?偏生世间的愚夫愚妇,惑于释氏者,多以有用之金银,作无用之施舍。你听着他既如此辟说,无故的怎么信起佛来?我恐另有别情,借此为辞。他们果真秋天来了,我倒要细问问他是什么心境?”王兰亦只得含糊答应。

次日,备酒代二郎洗尘。席间,说到日内即要统领抚标兵弁,往宁绍一路海滨地方剿灭盗匪。前日已檄知该处道府等,预备兵粮夫马接济。而且贼众猖獗,每海上岸窥探附近城郭,其势不容刻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