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冷笑,气生生的道:“好笑,我秃在我的头上,于你何干?况且我自幼即秃了,也是天生成的。你若不喜秃子,好在我爹妈哥嫂都在你家,把我休去了罢,好让你娶个有头发的来家,称心足意。”
连儿正在好气,又听他说出不讲理的话,气上加气,立起来把桌子一拍,道:“放你娘的清秋屁,不晓得你妈当日怎样生出你这个蛮秃子来?三朝的媳妇,开口就说休掉了。你若过了三年五载,你还要打婆撵丈夫呢!难道头发秃了,理也不讲么?”寿姐听连儿破口骂他,索性胡闹起来,也骂道:“你不晓得我妈养出我个秃子来,我也不晓得你妈怎样养出你个有头发的来?你既开口骂我,人人皆是爹妈养的,那个从树权里掉下来的,而且你的妈现在坐在外面,我也会骂。你说我不讲理,你骂人父母倒诽理!”连儿见他反唇相向,脸都气青了,脱去上盖长衣,要来打寿姐。寿姐也站起身来,要与连儿拚命。
堂前连儿的娘正陪着众人闲谈,忽闻房内儿媳高声吵闹,大为诧异,忙跑进房来。潘家夫妇与众亲眷也跟了进来。连儿的娘走入房内,见儿子与一个不像尼姑,又不像在家,僧不僧俗不俗的人,在那里对跳对骂,很吓了一跳。大凡秃子十个即有九个黄恹恹的头皮,试想雪白的个脸,焦黄的个头皮,一根头发全无,身上又穿着女衣裙,比怪物还难看一倍。他娘做梦也想不到,是他的媳妇。仔细定睛望了一会,方才认清楚了,急问连儿道:“你这杀头的,多分是疯了,娶个老婆来家三天还没有过完,就斗起口来,被旁人听得要笑杀我家呢!究竟因为何事?寿姐原何又变出这个形相来?”连儿望着他娘顿脚道:“真正我的亲娘,他若不变出这个形相,也不致淘气。”遂将始末根由,细说一遍。
他娘听罢,不由得心内抖抖的气上来,冷笑了声,发话道:“我当什么天大的事两口儿要拚命。原来为的这件事,也是你命里所招,该数娶个秃老婆,只好怨命罢了。就是淘了气,他也不会长出头发来。但是寿姐儿既有这个短处,亦该让丈夫一句,方是道理。天下做丈夫的,没有个不欢喜讨个标致老婆,难不成还欢喜秃子么?怎样开口即说把我休掉了罢,也不像句说话。三朝媳妇即如此泼悍,若年深月久,还要做我家祖宗呢!那时,连气儿更不敢呵一口了。难得亲家亲母、小亲家夫妻相巧在此,又有诸位贤亲同来,倒要说个明白,不然还认做贺家的儿子坐家欺人,这不是笑话么!”
潘老儿夫妇与众亲眷在连儿的娘后一脚进房,抬头见寿姐光着秃头在那里乱喊乱骂,暗恨道:“这个丫头真不是人,与丈夫淘气也不应把包头除去了,现出本来的怪相,难道气痴了,连生平最忌讳的事,都不顾了。”两家的亲眷都看呆了。有的晓得寿姐是个秃子,暗地摇头道:“寿姐儿来不得与丈夫淘气不妨,不该把自己暗病掀露出来。才过门三天的媳妇,即将小名子说出,怪不得他丈夫生气。此时又引出他婆的夹七夹八的话,看起来都是寿姐白取其辱。将来怎样在贺家做人?”还有不晓得寿姐是个秃子,反吓了一跳,道:“我们看见他十七八年,却不知道他是个秃子,他要算会瞒藏的了。为何到了婆家,才三两天就现出本相来,难道嫁了人就不怕丑了么?”
潘老儿夫妇听了连儿的话,方才明白。又听得他娘说些不生不熟的话,句句都怪他女儿不好。潘婆也多起心来,道:“亲家母太太,你倒不要偏着肠子说话。虽然是你儿子命里所招,可晓得我女儿也是天生这个破相,无可奈何。况且是自幼定的亲,他小时原不秃的,就是个秃子胡混你家,譬如一件坏东西,你既瞎眼收了下来,也只好自认晦气。亲家母,不是我说你,若大年纪说出话来都不公道,全庇护着你的儿子。人家女儿不过少儿根头发,亦是十月怀胎,三年乳哺养成的。众亲眷皆在这里,评一评谁是谁非?亲家母还说不欺人,分明欺足我潘家了。”
连儿的娘脸往下一沉,道:“亲家母太太,你说我不公道,偏护儿子。我倒要请问你,女儿到人家做媳妇,一要孝敬公婆,二要顺从丈夫,才是正理。就是丈夫嫌你是秃子,说几句亦该逆来顺受,怎么开口即说,休掉了我罢。被旁人听得,也不雅相。不说我贺家不会教训媳妇,只怕要说你潘家不能管教女儿呢!亲家亲母与诸位贤亲在此,不是我贺老妈说句放肆的话,你亲家母今日在这里,惧你手段狠嘴口利,护着你家姑娘派我家母子个不是;你只能在我家一时半刻,不能在我家一年半载。俗说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在我贺家做媳妇,即要遵贺家的规矩,若要与丈夫对吵对骂,我家几代不得这样媳妇。而且婆管媳妇,家家有的,就是冤屈了他,告到官也不派问婆的罪名。若是妻子想挟制丈夫,才不能呢!”
一番话,把个潘婆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加以两家亲眷亦扳驳起来,贺家亲眷帮着贺家说娘家,潘家亲眷帮着潘家说婆家。
潘老儿的儿媳也护着妹子,与连儿母子争论,各执一理;纷争不已。内中有几个老年亲眷,上前止住众人,道:“你们真是笑话了,既然从中解劝,你们倒争较起来,不是来熄火,反是添油了。俗云:割不断的亲,打不断的邻。你们生了气也没用。”先将连儿的娘劝出房去,又说连儿道:“你若省一句,也不致带累两个老人家淘气,你出去走走罢。恐祝府里有事,要来寻你。”
连儿穿了衣帽道;“我也不得力气与这蛮妇讲论,我是立定主见不要他了,听凭他潘家告我无故休妻去。”说着,忿忿的出门去了。潘婆听了,气上加气,骂道:“连这小野种都欺起我来了,你是我的女婿,算个半子,你若不逊,我即打了你也没处叫屈。”连儿的娘在堂前高声道:“亲母,你不要破口骂女婿是野种,你女儿亦不是家种了。你也知道女婿是半子,可以打得;可知媳妇亦如个半女,若不循规矩,更可打得了。”几个老年亲眷,又极力劝住两边。
房内寿姐一头滚到潘婆怀内,哭着说着道:“妈妈,你可听得他家的话,你就有十个女儿嫁在这里,要弄死九个呢。妈妈,我跟你回去罢,我情愿在家里吃一碗剩茶剩饭。你妈妈只当女儿是个残疾,嫁不出去,也要养老的。他贺家纵然是天宫月府,我也不希罕。』”:众亲眷忙上前扶过寿姐,替他扎好包头,劝道:“姑娘你又来闹了,你妈妈才息了气,何苦又引他作怄。姑娘,不是我们说,嫁到人家做媳妇,原是难的。那有在家做女儿受用,也只要凡事勤谨合理,公婆亦不能格外搜求。多年的好媳妇,比女儿还强呢!若说由得自己要来即来,娈去即去,人家嫁女儿倒不致哭着送上轿了。嫁至婆家,好似另投一个胎呢。姑娘,我劝你各事耐烦些,贺老太太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你做媳妇的不错,他也无甚话说。即如今日这件事,蜕开来就罢了,难道他家当真嫌你是秃子,既娶了来家,也只好算歇,自家婆媳还记恨么厂又取水代寿姐净面匀粉点脂。
众亲眷见两家既斗过了口,料想没有晚饭款待,又见天色不早,来劝潘老儿夫妇同行,还要赶出城呢。众人与连儿的娘作辞,他娘道:“今日倒简慢了诸位贤亲,想不到新亲淘气,真惹诸位笑话。又承情劝解,容改日登门再奉请谢罪罢。”潘婆也立起身来,对寿姐高声说道:“儿子,做妈妈的去了,只怪当日爹妈瞎眼,把你许了这不懂理的人家。你也只好怨命,凡事忍耐些,若真正不得过去,那时自有爹妈作主。我家好在是个活新鲜的女儿交代贺家的,还怕他生吞了下去。”潘老儿道:“你又。啰嗦引气淘了,走罢,走罢。既然众贤亲说开,有理改一天再叙。”众亲眷齐声称是,簇拥着潘婆出门去了。连儿的娘正满脸堆欢相送众人,忽听潘婆发作,他顿时变了脸,也高声道:“不要活见鬼,这些大话来吓谁呢?你家活新鲜女儿交代我又怎样?我既有本领生吞了他下去,我贺家就不怕人。难道城里的人,还被乡下人欺了去。非是我夸口,大官大府也比你见识得多,你不要错认了定盘星。”
寿姐见爹妈已去,坐在房内。听得他婆发话,晓得得罪了婆没有好讨,又想“他才说我妈妈,你不能终日跟着你女儿,这句话真个不错;纵然我受了委曲,妈妈来代我出气,他又不能常跟着我。况且我家又住在乡下,连送信的人,一时都找不出。现在丈夫又与我反目,他家通共三个人,我倒得罪了两个。我是要在他家过一世日子的”。想了想,只得揩干了眼泪,忍着气装成笑脸,取了盏茶送到他婆面前道:“娘吃茶。”连儿的娘只当没有看见,也不睬他。寿姐又装了袋烟,点了火道:“娘吃烟。”连儿的娘抬头见他包头扎好了,不说破是个秃子,倒还有富厚之相;又见他低声下气,问茶问烟,想他已知我利害,从此可不敢再撒泼了。而且是自家的媳妇,要长久相处的,何能各存意见。用手接过烟袋,吸着了火,道:“天已晚了,你可去预备夜饭吃罢。你忙了人半日,也该饿了。”
寿姐见婆息了气,和颜悦色的向他讲话,忙答应了声,取条围裙扎在腰内,到厨房先煮熟了饭,又把请客的剩菜暖了两样,盛了一碗饭,先送与婆吃,自己坐在对面,陪着吃毕,收过了碗箸,舀水与婆净洗手脚。连儿的娘道:“你的丈夫今晚多分在府里歇了,你去关好门户,我要睡了,整整忙了一天,腰骨都觉得疼痛,好上牀躺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