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儒笑着,走进道:“我因玉儿素来嘴坏,怕的背后议论我们长短,特地来听着的,偏生又被你看见了。”龄官亦一翻身坐起,意在下牀,小儒急上前按住道:“闻得你身子不爽,别要起来凉着,倒是睡着说话,很好的。”龄官笑着告了罪,仍然躺下。小儒亲自代他盖上了被,即一蹲身,在玉儿的地方坐下。早有跟龄官的人,送上茶来。
小儒即问龄官有何不爽?龄官道:“昨晚脱去大衣,在楼口与玉儿多站了一刻,似觉身上寒噤起来。今早两腿酸痛,四肢无力,想是受了点风。适才有累玉儿,代我拍打了一回,觉得松快了些。”小儒道:“现在天气虽日渐温和,究竟是春初的时候,或寒或暖,最,宜保重。何况你们身体生来柔脆,又初到南方,水土尚没有服得惯,更易生病。”你可要医家来诊看,我吩咐人请去。”龄官忙摇手道:“我最怕吃那苦水儿,准备多饿这么两顿,明天自会好的。”小儒又笑向玉儿道:“你不要光着头闹玩意儿,若凉了脑袋;停刻就要嚷头痛了。”玉儿笑道:“我倒不妨,不比龄官儿粉嫩似的身子,风儿雨儿都受不起半点儿。我在北边,成日的冻着,也不觉得。”
小儒与龄官闲话了半会,即问起琴官将才的事故,“他说问你和玉儿总知道的。他有什么未了心愿?如此瞒人”。玉儿听了,说声道:“说也话长,他这桩心愿,从未给人说过。蒙他看得起我与龄官,将前后隐情曾对我们细说。琴官自幼即没了父母,只有兄嫂与他生母马氏在堂。他父亲在世亦是读书未成,在本地一个大家训蒙过活。马氏本是大家使婢出身,因他父亲彼时尚未有子,送与他作妾。谁知进了门,他嫡母即生了他哥子。后来生下琴官,才及周岁,老夫妇相继而亡。不料狠心哥子,妒忌他的生母,在家终朝打骂。马氏吃苦不过,在他父亲灵前大哭一场,抛了琴官另行改嫁。琴官还亏他嫂嫂抚养到十岁,哥子即将他卖入班子里。日久闻得他生母已故,只有当日他父亲讨马氏回来时,有封庚帖,尚在琴官身边紧紧收着。每每的背着人取出,哭拜一番,如见他生母一般。逢到时节,他即早一日斋戒沐浴,焚香点烛的祭奠,连我们都不去看他。这件事他最秘密的,今儿相巧被你瞧见,不能隐瞒,才肯叫问我们的。”小儒听说,连连点头道:“这么说起来,琴官尚是个孝子,却也可敬。何妨立个木主,与这封庚帖供奉在一处,亦可早晚点一炷香儿,倒不好么?”玉儿道:“他在班子里唱戏,今东明西,那有定所。立了木主,反觉得累赘。不如一封庚帖,便于收藏。而今到了园子里,又是人家的房屋,更不便立木主了。”小儒道:“那倒无碍,明儿你对他说,叫他请个木主,就供在楼上。。我最不忌憎这些事,况且他既有如此孝心,益发要成全他的才是。”
龄官在牀上亦点首道:“玉儿,你将陈大人这番美意,告诉了他。让琴官好欢喜着,免得逢时过节的,祭一回哭一回。”玉儿即跳起身道:“我就告诉他去。”龄官道:“你忙什么?我要茶吃,好兄弟给一盏儿与我罢。”玉儿也不睬龄官,竟匆匆的向前楼去了。龄官恨道:“这孩子没良心。他有了病,我日夜的服侍他,不离牀前半步。今儿他连茶都不肯给我吃。”说着,即便掀开被,欲自己起来。
小儒道:“你睡着罢。”便在桌上倒了一盏茶,送到牀前。龄官忙欠身接过,笑着瞅了小儒一眼道:“别要把我折煞了,现在我病病痛痛的。”小儒笑道:“这又算什么呢!”将茶锺接过,仍放在桌上,转身见龄官上身只穿着薄棉鹦哥绿紧身小袄,外罩珍珠皮元色比甲,腰内束了一条淡红色縧儿,下穿月白底衣。脸土略略黄瘦了一层,加以眉黛微颦,眼波斜溜,分外姣楚可人。
小儒看到情浓,不觉神驰道:“你身上薄薄的两件衣裳,又不盖被,若再凉着,更外难受。”便代龄官将被往上提了一提,又握住他双手道:“你手尖儿都冻冰了,还要挣扎着起来。晚间须要多盖一层,出身汗就可好了。”龄官见小儒握住他双手,又低声悄语的和他说话,不禁脸晕红潮,回眸一笑,忙牺脱了小儒的手,便道:“若被玉儿那促狭小蹄子看见,又要说多少话儿。”
小儒听说,反不好意思起来,亦随着龄官笑了一笑,正欲起身,早见王兰和琴官等人都走了进来。琴官即至小儒面前道:“将才闻玉儿所说,心感不尽,只好容图后报罢。”说着,眼圈儿一红,意在下拜。小儒忙双手挽住道:“你休得如此,使人不安。难得你一片孝思,诚为可敬。明儿你即立起木主,好得早晚侍奉,以尽你报答之心。”王兰听了,茫然不解,便扯住玉儿追问原由。玉儿细说了一遍,此时连兰官等人都知道了。王兰亦点头称赞不已,又问了龄官的身体。
人众正欲坐下,见家丁上楼来回道:“适才打听得云大人奉了恩旨起用,前赴浙江沿海一带察看塘工,不日即至南京。”小儒听了,笑向王兰道:“在田今番来得甚巧,又有一场团聚,也好叫他瞻仰瞻仰我们六艳堂的人。”王兰闻说,亦欣喜异常,便拉了小儒兴匆匆的下楼去/寻五官、梅仙两人说知此事。未知云从龙此番重到南京,有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云制军奉伞再巡工 冯太守贪功重黜职
却说云从龙自请假回了河南,早届-年期满,依从龙的意见,仍欲续假一年,携眷到南京来与小儒等人畅聚一番。谁料浙省沿海一带塘工,当春潮之时甚为吃紧,本地督抚连忙飞章入奏,谪旨兴修,以防秋汛,恐临时更难措手。李文俊闻知此事,即奏请“起用云从龙前赴浙省一带巡看塘工,便宜行事。况上次漕河溃涨,自云从龙督工修理之后,至今永庆安澜,毫无水忠。不如仍派该督前往浙江督办沿海塘工,俟告竣后,再行来京”。内廷见了此折,甚以为然。恰值从龙假期已满,即降恩旨,着云从龙速赴浙省办理。一日,从龙奉到廷寄不敢怠缓,即忙收拾行装带了婉容、小凤等人,先向南京将家小安顿,再往浙江。
此时从龙是奉命巡工人员,沿途各地方官迎送不绝,所以南京久经得了消息。在路非止一天,今日已抵南京,合城文武诸官皆出郭十里远远迎接。座船泊了码头,从龙即与婉容、小凤坐轿直奔新宅子里米。随后众家丁等人亦押着行装进城。到了园门,小儒等接址从龙。彼此见面,各道契阔。王兰即赶着将琴官等人来此的话说了一遍,从龙听说,亦甚欣然。早有五官带着琴官等六人与二十多个孩子前来与从龙请安。从龙见了赞不绝口,笑向众人道:“我离此一年有余,你们园子里如此兴旺,真使满园的花柳增妍。可恨我今番不能过于耽延,即要赴浙,未免令人惆怅。事毕又要入都陛见,不知可能再到南京。尚幸在此犹有数日羁绊,我竞要狠狠的乐这么两日,何可使你们独占群芳,令春光笑我!”王兰听了,拍掌大笑道:“在田真是解人,明日我即备东道,先行请你。”小儒笑道:“者香又忙起来了。明日在田还要答拜合城各官,没有空儿。不如后日为始,我们轮流代他洗尘,以十日为度,料想也不致误了他的行期。”从龙点头称善。
里面方夫人等亦接进婉容,小凤见礼,入座细谈别后情形。说到红雯身故,婉容、小风亦人为伤感。洛珠即叫奶娘带了宝书前来拜见。小风忙用手接抱过来,摩抚了一回,道:“哥儿生得品相清奇,将来必成大器。红姨娘有子如此,可以暝目无憾!”即在身畔取出两件小小金锭,做哥儿见面礼,婉容亦有所赠。方夫人笑着欠身道了谢,又吩咐将后进打扫出来,让婉容等安置行李箱笼对象。内外忙忙碌碌,整闹了一日,才算调停。绮红、文琴早有绿莺等一干大丫头约了去说笑。
次日,从龙答拜文武各官,又亲到祝府谒见祝公。程婉容亦同了小风到江素馨那边去了一趟,随后祝老夫人带着素馨同孙儿梦庚亲自过来答拜,方夫人即留下素馨盘桓数日。现在婉容所生之子取名云鹤,与各家一班小公子们差不多的年岁,皆个个生得英奇韶秀。晚间小儒回后,与方夫人商量:“仍在留春馆前搭设戏台,中间用一重绣幔隔开,以便东边款待从龙,西边众位夫人;因班子里人少,分不开两处来唱。我们已约定十日内轮流作东,你们最好也备下公分,请了云太太罢。虽然云太太常住在这里,你们总要请他的。若另起炉灶,又费一番周折。”方夫人听了,亦甚以为是,即叫绿莺去请了兰姑过来,说知此事:“两边的酒席须要格外丰盛,再吩咐厨房里十日后统共拢儿上来领价。”兰姑答应自去料理。陈府众家丁得了信,即忙着连夜将留春馆收拾停当,又去通知了领班的家丁。
来日早间,小儒即约了从龙过来,内里方夫人等亦邀着婉容、小凤到留春馆内。家丁们早摆开酒筵,东边一席是从龙首座,小儒、王兰、梅仙、五官相陪;西边两席是程婉容首席,方夫人、洪静仪、江素馨、沈兰姑相陪。次席是小风首座,洛珠,巴氏,锦筝相陪。早见琴官、『龄官上来给人众请安,先到了从龙面前,呈上戏目。从龙谦让了一会,点了一出。西边是玉儿在帘外请了安,将戏目呈进。方夫人笑向婉容道:“玉儿这孩子今年才十四岁,戏唱的甚好,我们将他叫进来,问他爱唱的那两出戏,就点他去唱,倒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