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夫人又命小丫头去园中叫阿瑶来。阿瑶不知何故,一路走着,即盘问小丫头原由。小丫头便对他说了,把个阿瑶吓得魂销魄散。欲待不上去,偏偏已走到后进。硬着头皮,来至房外,便摘去帽子,跪倒连连叩头,碰的地上乱响。
方大人亦不便再问,叫唤了梁明进内,将大概情形略说一遍。又狠狠骂了梁明几句,当吩咐梁明,即在院落内将阿瑶重打四十大板。可怜梁明气得塞住咽喉,几乎晕倒。自己先向方夫人叩头认罪。回身在明巷内,叫进四名值班传话的小厮,将阿瑶横抛倒拽至院落中间,按翻在地。梁明自己动手,取过一根极阔的竹板,用尽平生之力打了四十。恨不一板打阿瑶两段,方能快活。四十打完,梁明眼睛都气红了,还要再打,反是方夫人喝住。阿瑶早打的皮开肉绽,两腿鲜血浸出裤外,伏在院落内畏缩不动,一时不得起来。
方夫人又命小丫头取过戒尺,将双喜两手扯出,每手打了二十。打的双喜腰肢乱扭,哀哀乞饶。然后叫梁明将双喜领回,“即配与你侄儿罢,并施恩不要你缴赔双喜的身价。我既责罚过他们,却不许你再磨蝎他两人。老爷面前,不用提起。只说我的主意,把双喜赏给阿瑶为妻的。限你立刻领他们出府,不准停留”。梁明听方夫人说完,扒在阶下叩了几个头道:“真正是太太天高地厚之恩,连小的都碎身难报。”
此时阿瑶、双喜亦听得明明白白,真乃悲极生乐。虽受了羞辱,倒完成彼此心愿。两人心内亦着实的感激,阿瑶挣扎着爬上几步,同双喜一齐,叩头谢了方夫人。随着梁明出外,梁明又将阿瑶痛骂一场,便雇了顶小轿,送双喜同阿瑶回去。阿瑶白知南京难以存身,待伤痕全好,带了双喜回转杭州,另寻生计。
方夫人发落了阿瑶、双喜,即请过兰姑,叫他除去了两人名字,园里另派妥当家丁去接管。“老爷问起来,即说我的主意”。又叫兰姑在众仆妇、中选一个年老可靠的,与自己房内一名最小的丫头,“拨去伺候红雯。须嘱咐他们寸步不离,果真勤谨,每月我另有赏绐”。兰姑见方夫人处置得当,甚为佩服。正说着,众来人已约齐过来。此刻内里众人都知道了,无不称赞方夫人宽厚待下,又成全了他们的面目。
直待事过之后,方夫人始缓缓的告诉了小儒这段情由。小儒亦气了个半死,由此即不喜红雯,深鄙他为人轻薄。每月倒在兰姑房内住的日多,甚至兰姑逼极了,他才到红雯房内去歇一宿,亦是懒懒的不大愿意,与从前那等密爱柔情,迥然各别。
红雯也自悔错了念头,又想双喜虽挨了一场打骂,倒遂了心愿。他两个又离了这府中,不比我活活在这里被人背后说笑。即如老爷,以前待我何等宠爱,现在待我何等冷落,我再要扬眉吐气,只怕今生都不能了。想到恨处,惟有付之一哭。屡次欲寻个死路,无奈仆妇和小丫头日夜防守。又有兰姑常过来再三劝慰,红雯不由良心发现,深感兰姑。自此把那要争强固宠的心念,一概收起,便兢兢业业的学做起人来。此乃后文,无须赘叙。
且说众夫人约了方夫人,到延羲亭内抹牌着棋,各随所好。前厅小儒亦约齐从龙等人,到览余阁里面。皆是兰姑一人照料两处的酒席茶水,晚问留春馆,丛桂山庄的灯烛等件,井井有条,毫不紊乱。红雯推说有病,不好出外。众夫人亦不去邀他。
光阴迅速,早巳过了半月。小儒又与方夫人商议,单备下几席代从龙,婉容、小凤饯行。王兰诸人,亦要仿例而行。倒是云从龙立意辞脱,趁此秋凉天气正好登程,恐交了深秋,风雨缠绵道路不便,即择定黄道良辰起行。是日,小儒等人直送至河干,再三珍重而别。方夫人与众位夫人亦送婉容,小凤登舟,无限叮咛,洒泪分手。
云从龙携着一妻一妾,并数十名男女家丁,专程进发。此次衣锦还乡,非比前番出来投亲的境况,真个归心似箭。一路滔滔,并无羁绊。到了河南交界,早有本省官员前来趋迎候送。都知从龙是圣恩隆重之臣,将来仍要大用的,谁不想过来讨个好儿,作后日相见地步。从龙因到了父母之邦,分外谦逊,无论一官一吏皆亲自接见,称谢不遑。光州知州得了消息,早饬令固始县将从龙故宅改砌府第,修理得焕然一新。又在府旁造了十数进房屋,一所花园,为从龙游憩之地。从龙抵家后,即先祭祖茔,坟前两行华表,夹道松楸,甚为壮丽。随后往拜亲族朋友,皆量其家之有无,分别等第馈赠。亲族人等,欢声不绝。这些闲文,暂且搁过。
单说小儒等人自送从龙起身,大家依』然朝夕取乐。此时正交八月天气,园中丹桂齐开。小儒早命人打扫丛桂山庄,意在约王兰等赏桂吟诗。便至外书房,与王兰、伯青二人商议。忽见连儿忙忙的进来,回伯青道:“今早聂大姑娘坟上看管的人,进城来禀报一件奇事。说坟茔前梅花,因前日下了一天雨,一夜工夫满树都有了花朵。三五日间,竟开的十分齐整。人人都称怪异,那有八月初开梅花的道理。又有一班读书人,说什么十月先开岭上梅是有的,如今是八月,还欠两个月呢!又有说是花妖,又有说是花瑞。目下哄动城内城外的人尽去赏玩,由早至晚,纷纷不绝。所以管坟的人特地来禀报声,并请老爷下乡,也看看奇事。吩咐个日子,他好去预备着。”
伯青闻说,大为诧异道:“天下那有这般奇闻,冬令梅花了移到秋令来开放。纵然天气不正,时寒时暖,只好参差半月十日之间,容或有之,未,闻相殊六七十日之多。”王兰不待伯青说完,即跳起来道:“有趣,有趣,真算一桩奇事。畹秀生前本是一个奇人,连殁后他的坟茔上梅花,都开得奇怪。方不愧有生至死,这一个奇字。连儿你去对管坟的说,叫他家里预备着,我们明早都来看花!”连儿答应退出。
伯青闻王兰说到慧珠身上,不禁触起情怀,盈盈欲泪,勉强笑道:“者香向来听不得一句话的,我看你比别人分外忙些,分外豪兴些。我尚不解这梅花,因何当秋而放,究竟是妖是瑞?令人莫测。”
小儒点头叹道:“伯青不必猜疑,此梅不关妖瑞上起见。想畹秀在生,其胸襟气量,迥不犹人。故而殁后,嘱咐坟上多种梅花,已显出他品格超凡,如寒梅之玉质冰肌,不同凡艳。而况他生有自来,虽然物化,岂如那草木共朽之辈。我意其幽魄贞魂,定相依于梅树,历久不没。譬之天地山川之秀,锺灵于物,一旦暴露,不必择时而出。是以这梅花当秋开放,又可见畹秀一生为人,不拘格局,随在皆可显发其英华。我们明日去看梅花,倒要备几样祭品,前往祭奠才是。”
王兰拍桌称是道:“小儒之论,深合我心。那说妖瑞的,定是妄人,不足与言。何乃伯青亦疑似于妖瑞之间,畹卿有灵,必以伯青为非知己。”伯青见小儒、王兰两人说的凿凿有据,不觉手舞足蹈,狂喜起来。“若依他们所说,岂非畹秀虽死犹生。明日我到坟上,须默默通诚,诉说相思之意。他竟可仿汉武重见李夫人故事广通诸梦寐。本来他殁的时候,也曾托过梦与我的”。复转念至慧珠生前,何等恩爱。而今直落得一坏黄土,纵然有梦,亦不过昙花泡影,一现而已。焉能如在世握手论心,并肩密语,那般可亲可近之况。又不禁转喜为悲,欷嘘不已。恨不得立刻飞到坟茔,见了梅花,如见慧珠一般。
一时二郎众人,皆得了消息,走过来询问,齐齐称异。内里众位夫人亦知道了,都觉得此事甚奇。首先洛珠听说,悲喜交集,定要到姐姐坟上去走一遭。又去告知王氏,一同前往。大家即约定,“明日待小儒等看了回来,果然是真,我们后日也去走走”。
次早,小儒命备了数骑牲口,、与伯青,王兰、二郎,五官,梅仙等五人;又带了几名家丁,挑着祭礼,直向慧珠坟茔而来。一出了城,即见来往车马,纷纷不断。三五成群,都谈论的是梅花奇事。众人即加上一鞭,不多片刻,早至坟前。相离不远,便觉得梅香扑鼻。林外下骑,众人再举目观看,但见百余株梅树,开得如灿雪一般。尤其是枝叶尚未全凋,一丛密萼,夹着几片半绿半黄的叶儿,分外好看。令人乍见,都不疑是梅花。
众家丁赶去闲人,在石凳上摆开祭礼。小儒等先上前作了揖,随后伯青方走上恭恭敬敬立在中央拜石上,深深四拜,心内默默暗祝来意。,拜罢,不由一阵伤心,止不住滔滔泪下。低低叫了一声“畹卿,你既有灵凭附梅花之中,当见我此时亲来祭奠。何以数年之久,连一个梦儿都不曾绐我相见,莫非你仍是在生心性,不肯体察我的衷肠,依旧和我决绝么?”祝毕,又叫了数声。此际伯青如醉如痴,好似自家叫着,有人在那里应着,呆呆的侧耳凝神静听。
小儒忙走过来,将他扯过道:“我们到后身倚圹上去看,比在这平地上清楚。”即命连儿焚了纸帛,奠了酒浆,邀着众人来至后圹。见百余株梅树,皆有碗口粗细,枝干屈拿,层层迭迭,每枝上竟有开数百朵花的。前后左右结成一片花山,真乃绣团锦簇。众人又下来,周围赏玩了一回,莫不啧啧称妙。惟有伯青不发一言,点首嗟叹而已。
王兰便来逗着伯青说笑道:“昨日小儒说畹秀之灵,附于梅花。古人有梅妻鹤子之喻,这一来伯青岂不做了半个林和靖么?我劝伯青,今夕即在坟前设下纸帐,邀梅花入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