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直起腰来,圆睁两眼,大声道:“你太爷也不必问我与姓田的有无仇隙,田文海是我打的。他死了,我理应抵偿。田文海侥幸不死,太爷按律派我一个什么罪名,我亦愿领。只恨我时运不通,到此地来,充什么军,寻什么魂,偏生遇着一起仇人,我还想活命么!好让他们称心满意。总之一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再没有事了。”
阶下人众听了,莫不吐舌摇头道:“看不起他一点点年纪,有如此胆量。见了芬官,不说乞命求生,反明目张胆的直认不讳,竟句句挺撞着本官。”鲁鹏闻五官,你呀我的,又直道出他以公复私的心病,不禁勃然大怒,欲待发作,又耐了下去。怕的稠人广众之所,处置不公,落人褒贬,又恐五官仍说出不好听的话来,即哈哈大笑道:“好小子,很好的。你既认田文海是你打的,死活自有科例,你明白就是了。”起身吩咐带着,坐轿喝道回衙。来时,即嘱咐田文海的家人,“俟定更时分,将你主人用软轿抬回衙门调养”。黄鹤仙送了鲁鹏回来,拆去官座,将闲人赶散,关上山门,又收拾了内间血迹等等。且自缓提。
单说鲁鹏坐在轿内,细想如何处置柳五官,必须寻他一个大火罪名,方泄我昔日之忿,再则也替田文海报这一石之仇。又想到柳五官在京与云抚台等人常有往来,他此次定见是投他们来的。现在本府就与他有旧,即不能走漏风声,被他们做了手脚,救脱出去,岂非便宜了那小兔子。回至衙门,下了轿,即叫人格柳五官押在外监里,外面不许传说。发放已毕,换了便服,来看田文海伤痕轻重,又安慰了一番。即向刑席上朋友房内来,商议若何办理。
这一位刑席幕友,姓罗名喆,字多士,绍兴府会稽县人。年已半百开外,向在各州县衙门当刑席幕宾。为人小有才,惟酷喜背后论人长短,又爱招揽外事,所以同道中无人不嫌他;因而赋闲多年,穷得衣食不周。适值鲁鹏补了山阳县,不知罗喆怎生尽力谋钻,托人荐到鲁鹏处来。该应他的运气通了,鲁鹏见面大为相契。鲁鹏又是个公子宫儿,那里懂得公事,觉得罗品办事颇为认真,除他应办刑名,其余一切事务皆委他一人经理,言听计从。罗喆见东人优待,又旧病复发,在鲁鹏面前挑张剔李,闹得上下人等没一个下怨恨他。只因本官推重,都敢怒而不敢言。罗喆与阻文海皆是小人心性,倒讲说得投机。
这日,正坐在灯下阅看案卷,忽见鲁鹏进来,忙着离了座位,笑容可掬道:“东家咀过夜饭哉?”一面让坐,一面叫人倒茶来。鲁鹏走至上首坐下,也问了几句闲文。即将田文海如何被柳五官打伤的细说,“现在田文海虽不至死,然而小柳与我却有夙恨。必须借此事端,重重的办他一办,方泄我胸中之忿。是以特地过来,请教老夫子大才斟酌”。
罗喆听着鲁鹏说话,有时摇头,有时咂嘴,有时又闭着眼睛点首,听完了仰面哈哈大笑道:“东家阁点小事干,没甚难办。伊弗过是个兔子,仗着府里个点势头,好在府里也弗得知,弗怕伊飞子天浪去。即哇伊行凶,无故殴辱有职人员,照光棍例办子。伊虽弗杀头,也要充远军个。个个小兔子平时姣养惯的,亚里哞j得起充军个苦头;只怕弗到地头,即要死突哉。明朝东家坐堂个辰光,只要问个一问,骗子伊个口供落来,即按例科罪当堂起解。古语兵贵神速,就是府里晓得个说话,罪也定哉,人也充出去哉,伊只好咬子俄个卵子秋去。”
鲁鹏连声稍、是,痛赞罗喆遇事有识。又坐了半晌,自去安歇,好准备明日一早,审问五官定罪,报仇泄恨,不提。
且说跟五官的两个人,押着行李到了府前,寻着号房烦他通报进去。二郎闻得柳五官到了,好生欢喜。忙叫人收拾内书房,让五官居住。又将跟的人叫上去,问五官为何还不见来?两人回道:“我们是先进城,五爷大约少停即至。”二郎吩咐他们下去歇息,赏了酒饭。又命厨房备酒,好待五官洗尘。眼巴巴直等至初更时分,五官仍然未来,急得二郎在内书房踱来踱去,又问那跟的人道:“你们五爷多分路径不熟,走迷失了。不然即是因雨落得过大,在那里避雨去了。你们也该拿了雨具找一找去。”跟的人答应下来,四处访问,毫无踪迹,只得重又回来,禀知二郎,“通城内都访到了,并没有见着”。
二郎也暗自吃惊,又吩咐“明日大早,再去细细寻找,他此处人地生疏,不要闹出别样事故来”。倘或丢了他,伯青必然同我打饥荒的,那可不是笑话么?外面堂上,已打三更。今夜料想五官不来,只得回上房安睡。可怜跟他的两人,一夜都不曾合眼。黎明即起身出衙,分头寻觅,找了一会,又聚拢来。将走至山阳县署前,听得一丛人在那里议论。这个说:“此人年纪甚小广倒长得很俏,因何心肠这样狠毒?”那个说:“他不是此地人,是从京里下来的,与姓田的丬:不相识。我却不解,既不相识即无仇隙,为甚下得这般毒手?”又有一人说:“你们不知道具中曲情,我适才访问过了。姓田的虽与他无仇,据说本官与他有仇,相巧今日碰到他手里,偏生那少年人又打伤了田姓,所谓借公报私。又闻说此人姓柳,是个京城里的小旦,我看那种神情倒也有几分相像。”
两人听得明明白白,很吃了一惊,忙上前扯住一人间道:“借问渚位,这姓柳的如今在那里?”众人回头见他两人问得突兀,上下打谅了一会道:“你问做什么?你们是他一起的人不是?”内中有个老年人见两人间的情急,忙止住众人道:“你们也太啰嗦,管他一起不一起。你二位要问这姓柳的,现在堂上审着呢!是与不是去看着就知道了。”他两人也不问是否,丢了那人,急急挤进衙门,挨至堂口。果见县官正坐堂理事,阶下跪着一人,细看不是别个,竟是五官。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即要上前问问,又不敢造次。只得耐心听县官讯问,究竟身犯何罪,无故被县里拿了来。
原来鲁鹏清早即坐堂,提上五官讯实口供,好定罪名。料定府里一时难以晓得,反升坐大堂,显见并非私断。五官仍是昨日一番话,半字不改。鲁鹏命画了供单,照远路光棍行凶殴伤有职人员,例得刺配,今姑免刺字,充发边远地方。即当堂点了长解两名,给了批文,又上了刑具,限本日起程,勿许逗留。鲁鹏将长解唤上堂来,当面又切实知照了几句,方打鼓退堂。把跟五官的两人吓得手足无措,欲亲问五官一声,见多少人围着他,又恐问出是非来。只得寻子一个老年书吏,细问情由。那老吏起初并不肯说,后来被两人再三苦苦哀告,跪着求他,始扯起两人到一僻巷内,悄悄的告诉了一遍。“你们如是同伴来的,我劝你们即速走罢,不要拖累进去。这姓柳的,本官是与他做定对头了”。
两人访出实信,飞风跑回府衙。二郎正坐在书房候信,心内也十分着急,难不成五官当真迷失了么?忽见他两人喘吁吁跑进,见了二郎,即将在县里见着五官如何定罪的话说了。“我们来的时候,就要起解了,请大老爷速救我们五爷性命”。说着,痛哭不已。
二郎也大为诧异道:“你们五爷到底闹出什么天大的事来?一夜工夫即要起解,就是打死人,也不应如此快法。怎么这里又闹出一个田文诲来?然而鲁令也很不懂事,为何胡里胡涂即定了充发的罪,其中多该有别情。”再低头一想,拍桌道:“是了,是了!上午五官在隐春园同人打闹,那不是鲁家兄弟么?今日五官偏又撞到他手内,显而易见,借公报私以复前恨了。果真解了出去,他自然饰词详禀上来,连我也无力救他。你们可速赴县前等候,我少停即至。你们上前喊冤,须要说出田文海是县署幕友,我即可亲提审问。倘若已经起解,你们可大着胆扯住厮闹,我来时自有道理。
两人答应,转身飞跑出去。二郎忙传话伺候,去拜某客,却暗中知会贴身家丁,须从县前经过。他两人一口气跑到县前,见五官正欲起身,解差已将行李包裹收拾齐全,催着五官出城赶路,“不要带累我伙计们误限”。两人不问好歹,上前揪住两名解差骂道:“你们一伙是什么人?敢将我家五爷锁起,他又不犯法,可不是反了么?”
五官忽见他两人来了,又惊又喜。喜的是他们既知我在这里,楚卿必然知道;惊的是你们如何揪打官差,不是为我加罪么?正待喝住,县衙门内跑出一干人来,吆喝道:“那里来的这两个野人,敢在官府衙门口混闹?他是犯罪的人,你们拉住不放他走,定是约了来抢劫的强盗,抓他回本官去。”说着,鞭棍一齐打下,两人死不松手,哭着喊着乱叫救命。正闹得没开交处,那边一捧锣声,旗伞纷纷,淮安府到了。他两人舍了五官,跑到轿前跪下,高声喊冤道:“大老爷救命呀!”二郎忙命住轿,把人带上问有何冤枉?“不赴县里去告,到本府面前米混嚷”。两人将五官被拿始末根由;大概禀了一遍,二郎即叫带了柳五官来。少停,带至轿前,见五官手铐脚镣,满身刑具,心内着实不忍,先命开了刑具,问道:“本府看你小小年纪,何故行凶打人?既已认定罪名,缘何又叫人来喊冤?足见刁滑避过,可从实说来,不要胡涂。”
五官见是二郎,明知来救他的,也仿着跟他的话哭诉道:“小的苏州人,向在京贸易,到南京来探亲。昨日方至此地,顺便去瞧一个朋友,因避雨到三清观暂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