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林家门首,三声火炮,彩轿抬进中堂。穆氏请王喜入内,四处也张挂灯彩,又请了两个有意思的人来陪王喜。里厢央着小风、小怜过来代小黛梳妆插带。
吉时已到,廊下奏乐催妆。小凤,小怜扶了小黛起牀,穿换冠带。小凤低声说道:“恭喜贤妹今日吉期,又幸出脱牢笼,得如心愿。从此夫妇齐眉,百年偕老。可羡,可贺!”小怜道:“姐姐慢点说吉利话,我只怕那姓主的把翠姐姐抬了去,陡然昧却良心,不交代楚卿,开船他方远走,那是个打不清的官司。”引得小黛忍不住“嗤”的笑了一声。小凤笑道:“你偏生有这些尖刻的话,不怕翠妹妹恼你。”外面三次催妆,不能停待。穆氏也觉伤心道:“儿呀!为娘生你十八年,辛苦一场,今日将你嫁去,虽然男大须婚,女长当嫁,始终叫为娘的如何割舍。况且三五天后,就要起程进京,更不知何时再见我的亲儿?”母女抱头大哭,小黛又嘱咐他妹子五儿,要孝顺母亲,不可违拗。正哭得难舍难分,外厢的鼓乐愈奏愈紧,小凤,小怜劝住穆氏,叫玉梅同女婢等扶着小黛,坐入轿内。门外又三声大炮,彩轿起身,王喜坐马跟着彩轿。到了河干,女婢搀扶进舱,王喜也下了骑,重赏女婢等人,打发回城。
时日已西没,王喜叫人唤了一乘小轿,请小黛上岸,自己骑马相随如飞的直向从龙公馆里来。到了门首,王喜先入内回明,将轿子抬进中堂。从龙早雇了两名老年婆子,来迎请新人。小黛出轿,见小儒等人均在堂前,抢行一步,盈盈下拜道:“我林小黛蒙诸位老爷搭救,提出网罗,又得与楚卿匹配,皆诸位老爷鼎力拯拔,何啻恩同再造,刻骨镂心,至死不朽。”众人忙一齐回礼道:“翠颦何出此言,使我等当受不起。我辈既与楚卿为生死之交,楚卿之事无异己事。何况翠颦已归楚卿,今夕共成欢好,明日即是我等之弟妇了。而且这般称呼,更罪我等,从此乃一家人了,切勿如此谦虚。”二郎在旁亦深为感激。从龙命设了香案,叫老婆子扶着小黛,与二郎交拜天地,然后扶入内室。外厢摆齐酒席,众人入座畅饮,十分热闹。直饮至三鼓,众人送二郎进房,又坐了半晌,方各回私第。
二郎叫两名老婆子退出,关好房门,走近小黛面前,深深一揖道:“我冯宝不才,累及贤卿受苦,竟能誓死靡他,令人钦佩。何幸得有此日,我与你真成再生夫妇了。”小黛道:“蒙君不以贱质相弃,感铭五中,既为夫妇,彼此毋须套言。惟陈,祝渚人大德,愿君勿忘,从今当努力前程,时加勉惕,以报知己,即妾之幸也。”二郎唯唯听命。两人宽去外衣,携手入帏,旧雨重逢,倍添恩爱,说不尽百般海誓山盟,万种偎红倚翠。次早,二郎又到各家谢亲。无事惟与小黛弹棋分韵,步门不出,专待众人一同进京供职。
穆氏到了次日,叫人挑了两担果盒,又着两名女婢至城外去看小黛。少顷,众人回来说:“昨夜船已刀:去了,遍问邻舟,都说连这号船与那姓王的都不知道。”穆氏深为诧异,猜不透其中原故。“若说他骗我女儿,银子又如数交清;既不骗我女儿,何须连夜将船开去?好在我的银子到手,我女儿本是卖与他的,随他去了”。
大凡瞒人的事,日久必露。这一天小儒拜客,走林家门首经过,王喜骑马相随。林家的人仔细观看,实在是那姓王的模样,又听得人呼他“王二爷”。事有凑巧,这日祝府老太太寿诞,二郎叫小黛往祝,又被林家的人碰见,紧紧跟随在后。到了祝府,闻得人通报说:“冯太太过来了。”林家的人回来,把先后情节说知穆氏。穆氏又细细打听明白,如梦初醒,方晓得中了众人划算,深自迫恨。若再去寻冯姓说话,怕今番要讨苦吃。气闷了几日,回想看银子的情面,也只好罢了。女儿既嫁了人,南京亦无甚贪恋,辞了小凤家房子,带着次女五儿回家去了。
到了苏州,置买了几处市房田地以为养活。过了数年,代五儿拣个人家嫁出,只落了穆氏一人。喜的丰衣足食,自由自便,五儿又时常接穆氏过去走走。五儿是穆氏自幼买家来的,穆氏待他宛如己出;刻下嫁的丈夫,又与五儿甚为伉俪。虽然是一对假女假婿,倒还孝顺。穆氏直待到二郎放了外任,那时小黛想念他母亲,与二郎商议,将穆氏接至衙内养老送终。这是穆氏一生的结局。下文无有交代。
单说这一日是程制台的大寿,各属官员都来庆祝。伯青等人也去拜寿,程公单留小儒饮酒。席间,程公举杯对小儒道:“贵县所赠寿文,未免过于谬奖。但其文华实兼到,词意敷畅,足可压倒群作。不知出自贵县之手,抑系人代笔?”小儒欠身答道:“系卑职衙门幕友,扬州府学生员甘又盘名誓者所作,是王者香庶常缮写的。”程公点首道:“甘老先生当时名宿,我亦久慕其人。”又问小儒道:“有一位鸿胪寺姓云的,现住在南京,不知贵县可识此人否?”小儒道:“云大人与卑职多年至好,日前一同出京的。”
程公喜道:“这就好极了,我有一事奉烦贵县。前岁粤寇作乱,我与在田同在军中,他的胆力学识我素钦佩,他也很看得起我。后来西泽入都,沿途起居皆在一处,自他留京内用,我莅外任,方才疏远。闻得他至今尚未婚娶,意在烦贵县代小女作伐,愿侍在田箕帚。他既与你至好,想断不见鄙,未免我太僭称了,烦贵县说好听些。”小儒道:“云大人得蒙大人垂爱,许附门楣,大人尊兼齿德,何为僭称!云大人谅无不允之理,明日卑职即去说声,再来察命。”席终,天色,尚早,小儒不回座船,一径来至云府。适值伯青、王兰也在那边。
小儒将程制台要与从龙联姻的话,说知众人。从龙未及回答,伯青赞好道:“这门亲事倒极相当,程公为人本有才干,遥想他的女公子德容是兼备的了。”从龙道:“他是个外任封疆,江南又为富甲之区,我不过一个穷京官,怕的门户不齐。”王兰摇头道:“在田说的是什么话,我辈科第出身,外任都要由内官做起,我们不嫌他扪班就够了,他还敢嫌我们穷京官。你又是个九卿班子,一半年放出来,即是藩臬,不见得不如他,难道做一辈子穷京官不成?小儒不要睬他,我代他允了。况且在田年将三十,也该讨房家小才是正理。”』伯青笑道:“联姻的事,都要本人答应。你代他允了,不好算数。”从龙道:“亲事可允,但是一经下聘,就要娶的。我们年终要入京供职。”小儒道:“这句话毋须交代,他也知道的。”坐了一会,小儒辞别回船。
来日去见程公复命,程公闻从龙允了亲,大为欢喜。择月初完姻,满了月好让他携眷进京。又留住小儒,待下过聘,再回扬州。祝江二府亦择定十月两家嫁娶,好在都是小儒媒人。小儒俟从龙处下了聘礼,收拾起程,又去见制军禀辞。程公再三谆嘱,“及期仍烦贵县来省一行”。伯青等人轮次待小儒饯行,整整闹了数日。小儒作辞,众人登舟,扬帆在路。
走了两日,已抵扬州。本署内书役人等,排齐头衔执事,出城迎接。将至衙门,突然道旁跑出一中年妇人,跪在当街,口呼“血海冤枉,要求青天太爷昭雪”。隶役人等同声吆喝,来打这妇人。小儒急忙止住,唤近妇人,取过他状词从头细看,不由得毛发直竖,连称可恶。收了他吠词,叫左右带了妇人回到衙内,仔细审问。不知小儒看了状词,因何怒恼起来,这妇人姓甚名谁,所控何事,均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见彼美陡起不良心 借世交巧作进身计
话说祝道生自在南京闹出事来,连他丈人尤鼐的功名一齐革去,闷恹恹跟着尤鼐回转苏州。他又回嘉兴去了一遭,出来仍住在丈人家内。那尤洲因无子侄,只得这个女婿,虽然为他所累,到底日后还要靠他半子收成,一句也不埋怨。又恐他惭愧做了白衣人,用了几千银子,遣人至都中,代祝道生更名自新报捐司马之职。祝自新见自己得了五品前程,又夸耀起来。初时对人尚觉腼腆,久则故态复萌,仍然无所不为,终日眠花宿柳,凌善欺良。合城的人,因他丈人究竟是个致仕缙绅,不敢得罪他,受了他的害,只好敢怒而不敢言。
尤鼐在任所时,有几宗私存的银两,当日匆匆回家,未及讨取,今日打发他女婿去讨。祝自新辞别尤鼐,带了三四名跟随,又带了一个心腹家人王德,一路向南京而来。到了南京,租了房屋住下。不数日,先讨了一半,尚有几宗未清,俟讨齐了,方能回去。他手内有了钱,每日在秦淮河寻娼访妓,任意作乐。偏偏又遇见刘蕴那冤家,自古君子与君子臭味相同,小人与小人亦复如是。见了面,三五句交谈,即相契非常,彼此得了伙伴,更外高兴。不是刘蕴今日邀祝自新游湖,即是祝自新明日请刘蕴吃酒。两个人又结了盟好,倍加亲密。
何以刘蕴能出来乱闹?囚他妻子曹氏已故,刘先达又足疾大发,寸步不能行走,刘蕴所以益无忌惮,只要瞒着刘先达就是了。又把曹氏撵去的爱妾,重复寻回府内,稍有姿色的妇婢,他皆要勾搭上手。外间又得了祝自新这一个朋友,加倍闹的不成说话。一连闹了个月有余,城内城外无处不到。刘蕴道:“祝贤弟,我们在南京也逛烦了,何妨到扬州逛逛去,而且扬州风景不减金陵,大可新)F些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