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山神、土地、灶王爷,上帝、阎罗、小鬼,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被奉为神灵的祖师爷,延及动物,鬼怪、狐仙、黄仙(黄鼠狼),乃至历史人物(如关公)、神话人物(如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与故去的死人,只要听说显灵,无论何方神圣,普通民众的心态是开放的,一概来者不拒。可其态度又是实用主义的。譬如人们最熟悉的灶王爷,传说是古炎帝的化身,主火;民间认为他每年腊月二十四日要升天,向天帝陈说人间善恶,所以都赶在这一天祭拜灶王爷,即所谓过小年。以为好吃好喝贿赂他老人家一回,他会在天帝面前为自己隐恶扬善,即所谓“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是也。这种对待神祇的亦庄亦谐态度,在中国民间随处可见。再举一例,龙,是帝王之象征,崇高之至;可中国民间赛会及喜庆场合,无不舞龙,龙由天子之化身,一变而为芸芸众生嬉戏之对象。在用得着的时候,人们对神是虔敬的,所谓“祭神如神在”,但在平时,神大都被置诸脑后,直到下一个祭日的到来。此外,只要传说什么东西显了灵,为了趋利避害,中国老百姓都会为之建祠,以香火祭拜他,即所谓“淫祠”。闭塞落后、文教不兴的山区,尤容易发生这种事情。洪秀全在广西亲自参与捣毁的,即这种淫祠中的偶像。如赐谷村附近的六乌庙,供奉的就是一对殉情男女;象州的甘王庙,祭拜的是当地一个杀母的浪荡子,传说谁得罪了他,会肚子痛;武宣的九仙庙,也是这一类的淫祠。洪秀全敢砸偶像,又自称是自上帝身边下凡来拯救众生者,专能除灾免病教化世人,岂不是活神仙下凡,对百姓之诱惑力尤大。“是以一人传十,以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数县之人,亦有从之者,亦有不从;或十家八家肯从,亦有读书明白之士子不从;从者具(俱)是农夫之家,寒苦之家。”38可见文化开放程度决定了人们对拜上帝的接受程度,从前洪在花县乡下传教,人们多视其为疯子,可在这山深林密的紫荆山中,闭塞愚昧为其提供了发展信徒的丰厚土壤。时至今日,在广大农村乡野地带,百姓为避祸攘灾而建的“山神庙”,仍然比比皆是。笔者在一中等城市市郊的亲戚处,曾亲眼目睹他们依照巫医指示,建造山神庙以祛除灾病的全过程。20世纪90年代兴盛一时的所谓祛病健身的几大气功门派,如法轮功、中功等,都是这类邪教的现代翻版。可见,国人祛除迷信,昌明科学的道路依旧漫长。
有了适宜的土壤,是成功的必要条件,但非充分条件。大清帝国的衰败腐朽,才是洪秀全等所以能够逞雄一时的最根本条件。大清在康雍乾三朝达到鼎盛,在接下来的嘉庆、道光两朝就走了下坡路。乾隆禅位伊始,鄂豫川陕就相继发生了白莲教之乱,朝廷以举国之力,足足用了九年才扑灭了这次动乱。而南方各省之天地会、北方之天理教与捻子都已开始露头。外患方面则有西北张格尔的叛乱,以及持续一年多的中英鸦片战争。连年不靖的内忧外患暴露了帝国体制与国力的衰落,这种衰落,不在于经济,而在于专制集权所导致的风气败坏,以及由此而致的吏治的腐败、政治的腐败。
满清以少数统治中国,除去以高度集权镇压汉人的反抗外,更多地采用怀柔政策羁縻汉人,如以大兴科举,轻徭薄赋,蠲免钱粮等种种手段收揽人心。康熙五十年,下诏永不加赋,后来又实行摊丁入亩,逢水旱灾年,朝廷除赈济平粜外,还会蠲免受灾地区的赋税。无论这些措施在执行上如何,平心而论,清廷主观上是想要减轻百姓负担,维持一个太平繁荣的局面的。但钳制言论,皇权独尊的体制必然会导致阿谀奉承,歌功颂德的风气盛行,“出一言而盈廷称圣,发一令而四海讴歌。”39为投上所好,官员们报喜不报忧,层层将问题掩盖起来,营造出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对于当时的士习吏治,有冷眼旁观极清楚者。有个叫管同的人,是桐城姚鼐的弟子,他认为吏治之败坏,在于士风,因为官员都出自士大夫阶层,士风不正,官风自然难正。
今之士不外三等:上者为诗文,次者取科第,下者营货财。为诗文者,猎古人之辞华,而学圣贤无其志;取科第者,志一身之富贵,而尊主庇民,建功立业无其心;至若营货财,则轻者兼商,重者兼吏,甚者导争讼,事欺诈,挟制官府,武断乡曲,民之畏之若虎狼毒螯。历观史传以来,士习之衰,未有甚于今日者。
又曰:
国家承平百七十年矣,长吏之于民,不富不教,而听其饥寒,使其冤抑。天下幸无事,畏懦而隐忍,无敢先动者;一旦有变,则乐祸而或乘(机)以起。而议者皆曰:“必无是事。”彼无他,恐触忌讳而已。天下以忌讳而酿成今日之祸,而犹为是言。40
这段话揭示了嘉道以来,政治腐败的最根本表现——官吏的不作为。所谓“不富不教”,指的是孔子与弟子冉有之间关于人口问题的一段对话。冉有问人口多了怎么办?孔子答曰:富裕他们。冉有再问百姓富起来后又怎么办,孔子答曰:教化他们。41古代称府县两级为亲民之官,俗称父母官,这称呼隐含着一种责任,即为官者要向父母对待子女一样,为他们谋幸福。让他们致富,富裕之后则要施以教化,即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而官员一旦只知谋自身之私利,而置治下的百姓于不顾,任其饥寒交迫,自生自灭,甚至有冤屈者无处说理,这个社会底层的人民,势必与统治者离心离德,甚至巴不得通过一场大乱改变自己贫寒无助的地位,人心思乱;社会之不公发展到这个程度,政权也就危在旦夕了。而官员们仍会层层欺瞒,粉饰太平,甚至不承认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下面我们举一些实际的例子,看小乱是如何酿成大乱的。朝廷之风气如此,地方上就更甚。丁忧在籍,曾在家乡帮办团练的龙启瑞42曾如此描述过道光末年的几位广西巡抚:“金田会匪,芽孽于道光十四五年。某(龙自称)做秀才时,已微知之。彼时巡抚某公,方日以游山赋诗饮酒为乐。继之者,犹不肯办盗。又继之者,则所谓窥时相意旨者是也。”43信中所言“巡抚某公”、“继之者”、“又继之者”,指的是自道光十六年至三十年出任广西巡抚的梁章钜、周之琦和郑祖琛,时相指的是当时的大学士、军机首辅穆彰阿。穆彰阿如前所述,是靠揣摩皇帝心思,先意承旨以保禄位的佞臣,那么郑祖琛既是同类之人,上行下效也就不奇怪了。而且这位巡抚佞佛,讲求慈悲心肠,所以报经他审结的案子,宁宽毋严,许多人犯轻易逃脱了惩罚。44上峰如此,各级官衙自然上行下效,而官府的宽纵,必然助长地方恶势力的气焰与扩张。而老百姓在难以得到官府保护的局面下,只有两条道路好走,一是屈服与依附于恶势力,以避免自家受害;一是在当地士绅阶层倡导下武装起来,建立团练,守望相助,保家卫乡。团练是官府可以依靠的力量,可它若为劣绅或恶势力控制,则会成为横霸一方,与官府相抗衡的独立王国。接替郑祖琛署理广西巡抚的周天爵,也曾在家书中论及广西民乱的成因:
其地土广,民惰且愚,客民寄食其地,良少莠多。莠者结土匪,而土匪资其凶焰以害土著之良。土著之良不堪其扰,且欲大逐客民,于是仇结互杀,而桀黠者乘间啸聚,以千计以万计者多矣,劫掠左右江千里之间。其始激于州县不为理其曲直,而民嗟怨,邪教乘民怨抑而蛊惑招诱,以俗好鬼,设为鬼神之说。而大吏郑祖琛又笃信佛教,以不杀一人为功德。于是一省鼎沸,鱼烂日馁。盖自丁未(道光二十七年)至今,无月不损兵折将,而俱为讳饰之。……而李石梧继之。其为人力袒梦白(即郑祖琛,梦白是其字),一切查问失事之人,皆出其手,于是一省之贪劣皆喜,一省之士民皆惧,而我成一赘疣,而反冒巡抚之名。45
所以到了道光末季,地方官员的姑息养奸,导致广西各类非政府组织与武装蜂起。“窜扰无定,击散复聚”者,为流贼;“招纳亡命负隅抗拒”者,为土贼;“创立堂号,阳若乡团,而阴为贼盗”者,为堂匪;46此外还有天地会等会党、横行于江河水道劫掠财物的“艇贼”;等等。总的可以归纳为三大势力:团练、土匪与会党。拜上帝会亦可以归入会党一类,不同的是,它以宗教迷信作为信仰基础,更具邪教色彩。
清代在南方各省流传最广的会党要数天地会。其创立时间为乾隆二十六年,创始人是福建漳浦(清代为云霄县)高溪的僧人,俗名郑开,僧名万提喜,又号洪二和尚。47会党对百姓的吸引力在于,“入会之后,遇事互相帮助,免人欺凌,在家可保身家性命,出外可得同会照应。”48这对于社会上的弱势群体尤其具有吸引力,官府既然不能除暴安良,给人民一个安居乐业的环境,百姓为了自保,必然会寻求有组织的保护。会党的创立者的目的则大不相同,这些人多是些野心家与勇敢分子,其中,借机敛财者有之,愚弄会众自我神化者有之,聚众生事、作奸犯科者亦有之,会党往往成为他们追求财富、地位与权势的工具,其下流者,往往凭借会党的力量,从事偷盗、抢劫、走私、窝娼聚赌、绑票勒赎等违法勾当,堕落成为社会中的黑恶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