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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都是心邪行乖的。”秀全俯览全世,芸芸众生,一切苦痛与罪孽,皆现目前,其情状之恶劣,眼不忍睹,口不忍言。秀全神游既醒,仍受奇梦之影响,自觉头发直竖。忽然间,怒从心起,自忘身体软弱,穿衣起床,走出卧室,诣其父处,鞠躬长揖云:“天上至尊的老人,已令全世之人归向我了,世间万宝皆归我有的了。”其父见其自卧室出来,又闻其言如此,以喜以惧,不知如何是好。

秀全连续卧病四十日。在异象中又常见一中年人,秀全呼之曰长兄。此人教其如何勖作(勉力工作),并带其遨游遐迩以追寻邪神,并扶助其杀死及灭除之。秀全又闻皂袍之老人斥责孔子,谓其于经书中不曾清楚发挥真理。孔子似自愧而自认其罪。

秀全病时,神游四方,常在其室内走动跳跃,或如兵士战斗状,常大声疾呼:“铲妖,铲妖,铲呀!铲呀!这里有一只,那里有一只,没有一只可以当我的宝剑一斫的。”其父甚以其病状为可虑,以为其咎乃在于堪舆师(风水先生)误择不吉利的坟地以葬其先人所致也。于是延请巫道法师回家作法逐鬼。但秀全言:“这些妖魔怎能反对我呢?我必要杀死他们!多多妖魔都不能反抗我。”在幻想中,彼追赶鬼妖。鬼妖形影似是变化无穷,有时如飞鸟,有时如猛狮。为操必胜之权计,彼每操老人所赐之印绶以抵挡之。一见此印,妖魔即尽行飞遁,彼之幻想又觉追奔逐北直至天涯海角,所到之处必与群妖战而无不毁灭之。每有成功,即便欢笑曰:“他们挡不住我。”

彼又常常自唱旧歌一段,其辞云:“有德青年浪游河海,救其朋友杀其仇人。”劝告人之时,彼辄涕泪而言:“你们没有心肝敬拜父老,你们同妖魔交相好。真的,真的,你们没有心肝,没有良心。”秀全之两兄,更常紧闭其室门而严密防守,免其逸出屋外。及其战斗跳动,唱歌,教人至疲困之时,则复卧床上。俟彼入睡时,多人乃来看视之,未几全邑人皆知其为疯子。彼常自言已被封为中国之皇帝。人有称之为皇帝者则色然喜。但如有人呼其为疯子者,彼则笑而答云:“你才是真的疯狂了,还叫我疯子吗?”凡品行不端之人来看彼者,彼均申斥之,并呼之为鬼魔。彼镇日惟唱歌、教人、斥责,均诚恳之至。在卧病中彼作了一首诗,原文曰:

手握乾坤杀伐权,斩邪留正解民悬;眼过西北江山外,声震东南日月边。展爪似嫌云路小,腾身何怕汉程偏,风雷鼓舞三千浪,易象飞龙定在天。

……秀全之亲属以其病状请教于几位医生,医生开方投药以治之,但均无效。一日,其父发现有一小纸塞在门柱之缝隙中,纸上有朱色字云:“天王大道君王全。”彼持此纸遍示家人,均不解此七字之意义。自此之后,秀全身体即日渐康健。许多友人及亲戚等均来探视之,欲亲聆其自述卧病时之经验。秀全将所记得之特殊梦境一一为之详述,毫不隐匿。亲友等只能答,全事真是奇异,但其时人皆以为并非实际经验也。18

其时,洪秀全对基督教的认识,连皮毛都谈不上。是一个偶然的机缘,使他认真研读了那本宣传基督教的小册子《劝世良言》。1843年,病愈后的洪秀全到莲花村的亲戚李家坐馆,其中表兄弟李某偶然在他的书笥中发现了此书,借去一阅,还书时称此书内容奇特,大异于中国经书。“秀全乃潜心读之,遂大觉大悟,于此书中寻得解释其六年前病中梦兆之关键,觉书中所言与其梦中所见所闻相符之处甚多。此时彼乃明白高坐宝座之至尊的老人而为人人所当敬拜者非他,即天父上帝是也;而彼中年人而教彼助彼诛灭妖魔者,即救主耶稣是也。妖魔即偶像,而兄弟姊妹即世间人类也。有此觉悟,秀全如梦才醒,彼觉已获得上天堂之真路,以及永生快乐之希望,甚为欢喜。”19于是,洪秀全与那个李某,依照小册子所言,自行洗礼,皈依上帝,成为最初拜上帝教之信徒。莲花村村塾散馆后,洪氏回到家,即开始在亲戚中宣传其新的宗教觉悟,最先被发展入教的两人,一为其表弟冯云山,一为其从弟洪仁玕。

曾有很长时期,洪秀全被列入近代中国向西方寻求真理的先驱人物,是不是这样呢?读者看了上述史料,不难自己做出判断。科举制度下面,能够脱颖而出,置身于仕途者终究是少数,多数落第者大都以教书坐馆度过一生,这在过去是件很寻常的事情。譬如曾国藩之父赴考十七次才考上秀才;又如与洪秀全同县的骆秉章,也是40岁上,才考中进士;之前都与洪一样是坐馆为生的老童生。洪秀全自幼便有领袖欲,向往做人上人,不过四次府试不售,竟积郁成疾,只能说明其志大才疏,个性敏感脆弱。至于他将其疯癫时的梦境,附会于基督教义,搞出一个非驴非马的拜上帝教,怕也绝不能看做是寻求到了什么真理。

历史上,小知识分子因抱负不伸,积郁成恨,一变而为反社会分子者屡见不鲜。如唐末之黄巢,家世贩私盐,富于赀。“巢善骑射,喜任侠,粗涉书传,屡举进士不第,遂为盗。与(王)仙芝攻剽州县,横行山东。”20又如宋代之张元、吴昊,“张累举进士,不第。吴亦久困屋场,无以自伸。”21后二人投奔西夏李元昊,为之出谋划策,草创制度,致西夏强盛,遂成北宋之大患。再如明末河南杞县举人李信、卢氏县举人牛金星,均为不得志之人,适值李自成进军河南,遂投奔之,为之出谋划策,收揽民心,积久而成大业。22显然,洪秀全也是这一流人物,其出人头地的努力一再碰壁,引起了他的憎恨并将这种憎恨投向摈其于门外的体制。譬如他第三次府试落第后,病幻中所见孔子受罚于天父的梦境,他后来极端的反孔行径,都可以映射出他因失意于科举而滋生的愤懑心理。但此时他对由科举而置身显扬,犹未死心,遂于六年后再赴府试,再落第,由此激起他与现制度不共戴天之仇恨。其从弟洪仁玕后来供述:“彼自十二三岁至三十一岁,每场(县考)榜名高列,惟道试不售,多有抱恨。……殊此科(道光二十三年第四次赴考,笔者从简又文说)揭榜不售,心中忧愤,在归舟中吟诗云:‘龙潜海角恐惊天,暂且偷闲跃在渊;等待风云齐聚会,飞腾六合定乾坤。’”23洪秀全在诗中用了《易经》乾卦中的典故。乾卦九四:或跃在渊;乾卦九五:飞龙在天。后一卦象,比喻成就帝业,故做皇帝被称作龙飞九五,或称帝王为九五之尊。诗中寓意至为明显:我虽暂时潜伏于深潭之中,可一旦风云际会,我会一飞冲天,底定乾坤。无独有偶,当年的黄巢也有一首《不第后赋菊》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戴黄金甲。”两相比较,同样透着一种杀气与霸气。

又据其族人洪显初医生说:“彼自第四次落第回家后,气愤填膺,怨恨谩骂,尽将书籍弃掷地上,悻悻然,愤愤然,破唇大叫道:‘等我自己来开科取天下士罢!’”24对出人头地的极度渴望,躁急与神经质的个性,报复这个埋没了他的社会的心理,最终促使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造反。后来据洪仁玕回忆,洪秀全也就是从那时起开始批判满清政权的:“(天王)时论时势,则慷慨激昂,独恨中国无人,尽为鞑妖奴隶所惑矣。予问其故,则答以难言;再三问之,则谓弟生中土,十八省之大受制于满洲狗之三省,以五万万兆之花(华)人受制于数百万之鞑妖,诚足为耻为辱之甚者。兼之每年化中国之金银几千万为烟土,收花(华)民之脂膏数百万回满洲为花粉。一年如是,年年如是,至今二百年,中国之民富者安得不贫?贫者安能守法?不法安得不问伊黎省或乌隆江或吉林为奴为隶乎?与言及此,未尝不拍案三叹也。”25但我们看到,其批判乃对满族的妖魔化,仍不脱种族主义与夷夏之辨的窠臼,看不出有什么进步性。

洪秀全与其信徒,既失意于科举,又出于独尊天主,反对一切偶像崇拜的信念,故无论是民间供奉的诸多神祇,还是士大夫信仰的孔夫子,在他们那里一概在排斥之列。孔子为历代读书人心目中的“至圣先师”,是传统“师道”的集中体现者,上自太学国子监,下至遍布各地的村塾、家塾,有老师与学生的地方,无不供奉孔夫子的牌位。洪秀全等人不敬孔子,甚至将他们所在学馆的孔子牌位除去,在学生家长们看来,这种惊世骇俗的举动无疑是离经叛道,为防孩子们学坏,自然不会再用这样的先生授读。于是,他们都失了业。道光二十四年春,迫于生计,洪、冯等人不得不远走他乡,一为谋生,一为偏远落后的地方远比开化地区更易于他们传教。

起初,他们选择了本省连山县八排、南江排等猺人聚居区,似乎怀有明确的政治目的。十多年前(道光十二年),八排猺曾经起事响应湖南江华、广西贺县的猺人起义,与官府对抗了八九个月,在广东是轰动一时的大事,当时的两广总督李瑞宾也因镇压不力被朝廷革职治罪,最后还是靠招抚才平息了叛乱。26其时,秀全已经20岁,对此事当能记忆犹新。猺人有对抗官府之传统,洪秀全既有造反之心,当然会选择他认为最有可能响应自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