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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吾凿石决壤,开十数畦而通为一,然后耕夫易于从事。吾昕宵行水,听虫鸟鸣声以知节候,观露上禾巅以为乐。种蔬半畦,晨而耘,吾任之;夕而粪,庸保任之。入而饲豕,出而养鱼,彼此杂职之。凡菜茹手植而手撷者,其味弥甘;凡物亲历艰苦而得者,食之弥安也。7

人谚:浪子回头金不换,星冈公由游惰一变而为勤劳。在曾国藩笔下,于辛勤劳作之中,他还颇能领悟农家之乐。星冈公又有一乡人少有的特质,喜欢接近读书人,这恐怕也是他宁可供儿孙读书科考,也不要他们在家务农的原因。

吾早岁失学,壮而引为深耻,既令子孙出就名师;又好宾接文士,候望尘音,常愿通才宿儒,接迹吾门,此心乃快。其次,老成端士敬礼不怠,其下泛应群伦。至于巫医、僧徒、堪舆、星命之流,吾屏斥之惟恐不远。8

星冈公的治家之道,后来被国藩归纳为“八字诀”:早、扫、考、宝、书、蔬、鱼、猪。“第一起早,第二打扫洁净,第三诚修祭祀,第四善待亲族邻里。凡亲族邻里来家,无不恭敬款接,有急必周济之,有喜必庆贺之,有疾必问,有丧必吊。此四事之外,于读书、种菜等事尤为刻刻留心。”9曾国藩于此十分自豪,在其家书中,屡屡以八字诀为圭臬,告诫子弟们要谨守家规。“早扫考宝书蔬鱼猪八字,是吾家历代规模。吾自嘉庆末年至道光十九年,见王考星冈公日日有常,不改此度。不信医药、地仙、和尚、师巫、祷祝等事,亦弟所一一亲见者。吾辈守得一分,则家道多保得几年,望弟督率纪泽及诸侄切实实行之。”10

传统社会中,家风构成个人成长的小环境,其影响往往会贯彻终生。如曾氏后裔曾约农所言:“欲领会文正公一生修齐治平之绩者,宜先了解其家世及祖传孝友礼让之风,方知其由来有自。”11这种影响的痕迹,散见于曾国藩遗留下来的大量家信中,可说比比皆是。这里摘录若干,以略窥曾氏家风之一斑。

譬如说勤。“吾家高曾祖考相传早起,吾得见竟希公、星冈公皆未明即起,冬寒起坐约一个时辰,始见天亮。”12曾国藩做了翰林后,星冈公已年逾花甲,“犹亲自种菜收粪”。13有一则轶事,记曾国藩如何养成早起习惯:

文正生平,不肯迟起,盖自幼而已然。方十余岁时,读书乡间,严立课程,限定黎明而起。然往往瞌睡未足,不知红日已三竿矣。公苦自克制,然终无法与睡魔为敌。于是乃思得一策,以与之抵抗。于床前置一铜盆,又以线系秤锤,悬于铜盆之上,更点香一支,系于线上,与线交叉作十字形。其香点至交叉处,则线断锤落,铜盆铿然作声,公乃一惊而醒。每晨如是,行之一月,已成习惯,无声自惊,不惊自醒。自此早起之习,至老不改。后辄与人言及,犹津津自道其往事云。按公在当时,中国尚无钟表,故公用此法以警觉也。14

又譬如说俭。“竟希公少时在陈氏宗祠读书,正月上学,辅臣公给钱一百为零用之需。五月归时,仅用去一文(?),尚余九十八文还其父。其俭如此。”15

又如淡泊自守。“记得已亥(道光十九年)正月,星冈公训竹亭公曰:‘宽一(曾国藩小名)虽点翰林,我家仍靠作田为业,不可靠他吃饭。’”16竹亭公谨守父训,从不将家中的困难告诉国藩,“公官京师十余年,未尝知有家累也。”17如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四日家信中,竹亭公告诉他,过年的家用有余,上年债务的利息也已还清。其实,曾家这些年的的欠债,已积有千两之多。之所以瞒着他,为的是让他能安心读书做事。18曾氏晚年曾道及此事对他影响之深:“常忆辛丑年假归,闻祖考(即星冈公)语先考曰:某人(即曾国藩)为官,我家中宜照旧过日,勿问伊取助也。吾闻训感动,誓守清素,以迄于今,皆服此一言也。”19

再如谦谨。“吾于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进京散馆,十月二十八日早侍祖父星冈公于阶前,请(训)曰:‘此次进京,求公教训。’星冈公曰:‘尔的官是做不尽的,尔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满招损,谦受益,尔若不傲,更好全了。’遗训不远,至今尚如耳提面命。”20

再如倔强。“吾家祖父教人,亦以懦弱无刚四字为大耻。故男儿自立,必须有倔强之气。”21“至于倔强二字,却不可少。功业文章,皆须有此二字贯注其中,否则柔靡不能成一事。”22

再如厚重。“余尝细观星冈公仪表绝人,全在一重字。余行路容止亦颇重厚,盖取法于星冈公。”23

甚至于星冈公手种的蔬菜,国藩都觉得更有味道。“星冈公好于日入时手摘鲜蔬,以供夜餐。吾当时侍食,实觉津津有味,今则加以肉汤,而味尚不逮于昔时。”24

祖父星冈公而外,曾家予国藩影响最大的就是父亲曾麟书了。星冈公有三子,麟书是长子,次子名曾上台,20多岁时早夭,幼子名曾骥云。麟书字竹亭,后人尊称其为竹亭公。曾氏由衡阳至湘乡,五六百年间,从无出过一个秀才,星冈公深以为耻,故对这个儿子寄予了莫大希望。可天公不作美,麟书积苦力学,却屡试不第,大半辈子精力都花在了应试上。星冈公失望之余,把一肚子怒气都发泄在了儿子身上,“往往稠人广众,壮声喝斥,或有不快于他人,亦痛绳其子。竟日嗃嗃诘数衍尤,封翁屏气负墙,踧踖25徐进,愉色如初。”26久困于屋场的麟书,却偏有一股韧劲,屡试屡挫,屡挫屡试,又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父亲)平生困苦于学,课徒授业者盖二十有余年。国藩愚陋。自八岁侍府君于家塾,晨夕讲授,指画耳提,不达则再诏之,已而三复之;或携诸途,呼诸枕,重叩其所宿惑者,必通彻乃已。其视他学僮亦然,其后教诸少子亦然。尝曰:“吾固钝拙,训告若辈,钝者不以为烦苦也。”府君既累困于学政之试,厥后挈国藩以就试,父子徒步橐笔以干有司,又久不遇。至道光十二年,始得补县学生员。府君于是年四十有三,应小试者十七役矣。27

清代的科举考试分为三个等级:童试,乡试,会试。童试三年两试,考中者为生员(即秀才),考中秀才才有参加乡试的资格。乡试三年一试,又称大比,由于在秋季举行,亦称秋闱。乡试考中者称举人,考中举人者就有了做官或进一步参加会试的资格。会试也是三年一试,于乡试的次年春季在京师举行,故称春闱。会试考中者就是进士,再经朝考后,成绩优秀者位列三甲,进翰林院庶常馆深造三年,称为庶吉士,散馆后留院者便成为翰林学士,朝考及散馆落选者则授予京城或地方的官职、教职。乡、会试又有恩科,是逢朝廷庆典,由皇帝特旨举办。又有副榜与贡生的名目,副榜是乡试成绩优秀,却因名额限制而未能录取的秀才,贡生则是品学兼优,由地方保送到京师深造的秀才。二者均可入国子监肄业,并有参加乡会试之资格。

童试又称小考或小试,虽是最初级的考试,却是科举进身之阶,绝不容易。要想从童生进为秀才,要经过三关:县试,府试,院试。县试由知县主持,每日一场,要连试五场,内容是八股文、试帖诗、经论、律赋等。县试通过者方可参加府试,府试由县上一级的知府主持,内容与县试略同。府试录取者还要参加由各省学政主持的院试,学政由皇帝钦派,一任三年,负责为朝廷甄拔人才,主持各省的科考事宜。院试是童试中最为关键的考试,这次考试通过后,童生们不仅能获取秀才的功名,还可以进入府县学官,享受公家的钱粮补贴(廪饩),安心读书,奠定仕途的基础。

童生在通过童试,获取秀才功名前,什么也不是,顶多算个读书人,在村塾或家塾中教教书,混口饭吃。有不少人终生应试不辍,须发皆白,儿孙满堂,却仍不过是个老童生,可笑可悯。所以当时有人做了副嘲弄他们的对子:“行年八十尚称童,可云寿考;到老五经犹未熟,真是书生。”

麟书从十几岁考到四十多岁,膝下儿女成群,是个名副其实的老童生。曾国藩长成后,亦随父赴考,“父子徒步橐笔以干有司”。白杨坪通往县城一百二三十里的路上,时常可见这一老一少踽踽而行的身影。功夫不负苦心人,道光十二年,在历经十六次失败之后,竹亭公终于以府试案首28的成绩进入了湘乡县学,获得了生员的资格。这一年,竹亭公已年逾不惑,而长子曾国藩,也已经是一个22岁的青年了。

曾国藩的运气要好得多,他先后参加了七次小试,于父亲进学的次年(道光十三年)童试过关,成为父亲的县学同学,并于当年娶妻成了家。或许是欧阳夫人带来了帮夫运,转过年来,曾国藩首赴乡试,竟一举中式为第三十六名举人,并于道光十四年十一月入都,准备第二年的会试。曾家几百年来才出了这么个举人,可称是破天荒,星冈公与竹亭公自然大喜过望,多年来的渴望,看来就要在曾国藩身上实现了。道光十五年的会试,曾国藩不售,由于次年(丙申)还要举办恩科,为免于往来奔波,曾国藩遂留住京师的长沙会馆读书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