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衣娘对于虞二麻子,依礼拜见,口称“伯父”,对于婷婷也问长问短,显得非常亲热。一阵周旋以后,虞二麻子忙不及把自己出京经过,和杨展身入盗窟,救他一命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最后又说到鹿杖翁隐身贼营,和婷婷先行回川,路遇铁脚板,结伴同行的经过。他说得非常详细,连杨展在武闱得宝马,京城闹血案,都说得一字不遗。幸而杨展在塔儿冈内一段离奇经过,他毫不知情,没有漏出来。饶是这样,雪衣娘听得自己丈夫在北道上,经过了这许多惊奇故事,一个劲儿问他:“齐寡妇怎样的一个人?伯父见过她没有?外子和她并没认识,怎能替伯父说情?”虞二麻子也是老江湖,一听雪衣娘问得紧,才明白自己嘴上说得太急,这位少夫人面前,有点避讳,忙说:“我没见着齐寡妇。我们姑老爷多大能耐,艺压当场,怕她们不乖乖地听他吩咐——当真,我们侄女怎的没等姑老爷回来,便独自出了门呢,为什么走的呢?上那儿去的呢?偏不凑巧,我们到此偏没碰着他。刚才这位小苹姑娘说,我们姑老爷到了剑门,和仇儿失散了,究竟是怎样的情形呢?”雪衣娘听他一口一个姑老爷,非常刺耳,定又是鹿杖翁在他面前,说得活灵活现,当作真有其事了,这样半空里飘的侄姑老爷,敞着口喊个不停,被下人们听到,定然当笑话讲,将来雯姊知道了,也不是事,初见之下,又不便细细解说,正在心口相商,略一迟疑当口,门外哈哈一笑,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了铁脚板。
也不知他从那儿进身,寻到这屋子来的,一进门,便向雪衣娘笑道:“姑奶奶,臭要饭这趟万里迢迢可不易呀!虎落平阳受犬戏,蛟龙离水被虾欺,足足打掉我三千年道行,连我命根子,一条讨饭棒都掉在黄河里了——你说,为的是谁呀?为的是姑奶奶你呀!好容易把我们新贵人进士公、钦赐参将前程、外加靖寇将军旗号的一位姑爷请回来了,奇功一件,姑奶奶定有上赏?”说罢,哈哈大笑。
刚才虞二麻子一口一个姑老爷,雪衣娘听着刺耳。此刻铁脚板嘴上的姑老爷,却听着觉得受用。抿着嘴笑道:“不用忙,早已吩咐厨下,预备着接风洗尘的筵席,但是你夸了半天响嘴,人呢?人还没到家呀!”铁脚板脖子一缩,舌头一吐,扮着鬼脸向虞二麻子笑道:
“老先生,你听听,我们路上过五关、斩六将、出死人生,差点把我臭要饭一身臭骨,葬在千军万马之中,还讨不了姑奶奶一个好来,这差使真不易呀!”虞二麻子笑道:“这也是真话,陈师傅这一趟真不易。”雪衣娘笑道:“虞伯父!你不知道,这位鼎鼎大名的丐侠,不讲笑话不过日子……咱们说正经的。”说罢,从身上掏出仇儿写的那张字条,送与铁脚板过目,说道:“这是仇儿在剑门碰上了我家收帐的伙友,才送回家来的,刚才我派小苹送到我父亲那儿讨主意,我父亲看得平淡无奇,在上面只批了‘放心’两个字,真叫人哭不得,笑不得,他老人家现在面壁功深,不问世事,连自己女儿都不管了。”
铁脚板把仇儿字条,略微一瞧,随手还了雪衣娘,笑道:“姑奶奶,你莫急,刚才叫小苹领着虞老先生两位先到尊府,我甩开两只臭脚,便奔了乌尤寺,早已领了破山大师法谕,已派几个同道,连夜赶奔成都,分头知会药材贩子、狗肉和尚、矮纯阳几个宝货,设法向梓潼、剑阁一路,探查姑老爷行踪。现在姑老爷,是我们龙头,龙爪龙尾和龙头是分不开的,姑奶奶!你望安,臭要饭千里迢迢,回到家乡,没有缺臂少腿,天大的事,也有法想了。姑奶奶有什么军国大事,且放在一边,现在可得先救臭要饭一条命,饱人不知饿人饥,臭要饭肚皮饿瘪,已不得了,酒虫偏又在嗓眼里打群架,实在受不了!”雪衣娘笑着,忙命小苹到厨房催摆筵席。一面却向铁脚板探问他杨展深入塔儿冈、和齐寡妇打交道的细情。铁脚板虽然到处装疯卖傻,性好诙谐,遇到有关出入的地方,不论大小事情,他却机智绝伦,一丝不乱。雪衣娘一打听齐寡妇的情形,他肚内雪亮,如果实话实说,杨大相公回家来时,苦头定然不小,急忙口上戒严,捡着好听的说,而且说得有板有眼,一丝不乱,简直无懈可击。其实他在塔儿冈,仅仅只留了一夜功夫,察言观色,举一反三,早瞧料出风流小寡妇和美丈夫的杨大相公,里面大有说处,身落虎口的虞二麻子,居然能够三言两语,逃出命来。这里面便可看出机关,否则,哪有这样容易的事。
小苹指挥下人们,在内客堂摆起一桌盛筵,美酒珍肴,流水献上。可笑虞二麻子以新亲自居,还要谦让再三。铁脚板满不理会,早已虎踞高座,酒到杯干。雪衣娘拉着婷婷贴身就座,自己亲自相陪,殷殷劝酒。酒过三巡,雪衣娘在三人嘴上,已探出杨展在京的大概情形,便盈盈起立,向三人告罪,说是:“三位到来,上面老太太还没知情,因为怕老太太听得外子一路凶险情事,难免受吓担惊,故而先和诸位见面。此刻趁老太太还没安睡,理应去禀报一声,尤其虞伯父和婷婷姑娘,初次光降,老太太也许要出来面谈,回头如果老太太出来,诸位口头还得留神一点,捡着可说的说。”说罢,便要走向内室。
铁脚板一看雪衣娘要去请老太太,忙不及双手乱摇,喊着:“慢来!慢来!我的姑奶奶,我刚喝得滋滋有味,老太太一到,还让我喝不喝?我这一身臭要饭的鬼相,不用说老太太瞧着堵心,连我自己也觉得八下里不合式,姑奶奶谅你还记得,你大喜日子,我们三块臭料,躲在后花园吃喝得海晏河清,没到老太太面前,叩头贺喜,此刻如果你把老太太请来,他们两位,认亲认眷,有说有道,我臭要饭夹在里面,算那棵葱?姑奶奶!你行好,饶了我罢!
说实了,我实在舍不得这桌美酒佳肴,否则,我便溜之乎也。”雪衣娘笑道:“你是没话找话,我很可不是嫌穷的人,你千里迢迢的找外子去,我娘还早晚叨念着,感激不尽呢,出来见见何妨,一听你到,娘还非出来不可,想当面谢谢你呢!”
铁脚板笑道;“姑奶奶!你且安坐,听我说——刚才我说的是笑话,可是笑话里面有文章,你不是怕老太太听着我们讲话,担惊受吓吗?如我本想肚子治饱,酒虫往下,再和你说军国大事,现在被你姑奶奶一逼,天生穷命,没法吃顿安心饭,这有什么办法!”雪衣娘笑道:“谁不让你安心吃喝呢?一面喝,一面说,也碍不了什么事呀!”
铁脚板几句话,把雪衣娘留住,暂不进内去请老太太,他却安心大吃大喝。吃喝得差不多了,才说道:“姑奶奶,臭要饭两条臭腿,刚从千山万水,挣着命似地跑回来,满心想找个叫化窝,睡几宿安稳觉,养养精神,哪知道命中注定我一对铁脚板,没福气安定一忽儿,刚在城外上岸,便碰着小苹急急风地一报,不由我不脚板打屁股,急急风地跑到乌尤寺,你们外老太爷——破山大师,和我一说仇儿字条内没头没脑几句话。破山大帅虽然在宇条上批了‘放心’两个宇,这是他老人家怕这儿老太太和姑奶奶愁急,才下了两个字的安心药,其实他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姑老爷,哪会不关心。一见我狗癫疯般跑进山门,马上吩咐我:
‘剑门接近川东,小婿主仆失散,仇儿字条虽没写出细情,已可看出那条路上,定有黄龙贼党作祟。说不定已和小婿为难,沿途拦截,想报前仇。也许贼党一心勾结乱军,怕小婿回乡,和你们联合一气,压制贼党们野心。发生阻碍,不外乎这样情形,现在你们川南三侠,得火速想法打接应。再说,虞小姐孤身已向这条路上赶去,也颇可虑。’大佛似的老方丈这么一说,姑奶奶你想,我还能安心在嘉定睡觉么?”雪衣娘一听,急得站了起来,睁圆了一对杏眼,叹口气说:“我也料定他碰上黄龙这般贼党了,怎么好呢?双拳难敌四手,他强煞是单枪匹马呀!”虞二麻子也说:“此刻老太太不在这儿,我们随便说着不妨事。姑老爷如果在那条路上,真个被贼党们困住了,救兵如救火,我们可不能呆在嘉定了。我虽然老朽无能,我也得赶往前去凑个数。婷婷姑娘惦记着我侄女锦雯,她是金鹫姆姆的传人,轻功更出色,也得前往。帮手不怕多,我说,陈爷!咱们得赶快想法打接应!”
铁脚板向虞二麻子瞧了一眼,提起酒壶替他满满地斟了一杯,笑道:“我的亲家老爷!
你且安心喝了这杯会亲酒,听我说。”雪衣娘听他喊亲家老爷,忍不住别过头去暗乐,暗骂铁脚板“缺德!”蓦地计上心来,拉着婷婷,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了一阵。雪衣娘暗地说的是:
“老太太确已作主,将来锦雯姊姊和自己共事一夫,事情不久成熟,不过得等外子回来,才能正式办事,现在亲眷们和家中上下,还没知道这桩事的内情,替锦雯姊姊着想,还是隐瞒一点的好。”婷婷一听这几句要言不烦的话,便明白了,这位虞老头子满嘴“姑老爷”,非闹成笑话不可,如果被虞锦雯知道,真难为情,非恨死这位伯父大爷不可,也许这档好事。
还被这位伯父大爷闹决撒了。忙向雪衣娘暗暗点头,附耳说明:“自己得便暗地知会虞老头子,叫他把这‘姑老爷’三字,先藏一藏。”
雪衣娘和婷婷私谈当口,铁脚板和虞二麻子对干了那杯会亲酒,忽地一扮鬼脸,向雪衣娘笑说:“两位咬完了耳朵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