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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铁脚板大笑道:“是神——不然,怎么叫漫天谎呢?他们定说:‘杨家积善之家,杨相公在京高中武进士,杨少夫人又身怀六甲,进去的臭要饭,决不是人,定然神仙下凡来投股的,那臭要饭一进门,定然没了踪影,钻到雪衣娘肚里去了。’你说,我能吃这个亏么?”婷婷笑得直不起腰来。虞二麻子笑着说:“神仙什么不会变化,偏要变个臭要饭?你是不讲笑话不过日子,可是人们确是长着一对势利眼,我们先走一步也好。”

铁脚板把船家打发了,陪着虞二麻子、婷婷上岸。岸上是高高的一带长堤,堤上正有一个小姑娘骑着一匹骏驴。蹄声得得,鸾铃锵锵,从南往北,飞快地跑了过来。看情形也是进城去的。三人从岸下走上长堤,驴上小姑娘飞快地向三人身边跑过。铁脚板眼光如电,已看出驴上小姑娘是谁。那小姑娘已跑过了一段路,忽地勒住驴缰,也扭腰回头,嘴上“啊唷!”

一声。驴缰一带又跑了过来。到了二人面前,翻身跳下驴背,指着铁脚板娇喊道:“咦!

你……你不是陈师傅么……什么时候回来的?陈师傅回未得不巧了……你不知道,事情不得了,把我们少夫人快急死了,我此刻刚从乌戈寺外老太爷那儿回来,陈师傅!快跟我去,我们少夫人一定有话问你……这两位是?……”这位小姑娘一张小嘴,百灵鸟似地咭咭呱呱,说得没头没尾,苹果似的小脸蛋,还显出焦急之色,恨不得伸手拉着铁脚板就走。虞二麻子、婷婷两人,在一旁瞧得莫名其妙。铁脚板却从容不迫地笑道:“小苹!瞧你急得这个样子—

—算算日子,你们少夫人十月怀胎,还没满足呀!这可不是性急的事,如果肚子里有点不安稳。我不是接生婆,你到乌尤寺请老和尚也没用……”小苹被他呕得咬牙跺脚地说:“陈师傅!你和我开什么玩笑。你知道什么?我家虞小姐悄没声地溜掉了—一我家相公好容易回家来了,听说从陕西旱道回来的,可没到家,不知怎么一来,仇儿和相公失散了。还有多少奇奇怪怪说不清的事,不得了,吉凶难卜,请你快跟我走吧!”铁脚板听得吃了一惊,忙说:

“此地不是谈话之所。小苹!你快领这两位先回家去,这位是虞小姐的伯父,这位婷婷姑娘,也是虞小姐的幼年同伴,你快领他们家去,我一忽儿就到,从你们后花园进去,一切事,见了你们少夫人再说,你们一块儿走吧!”

小苹嘴上说的:“虞小姐,悄没声地溜掉了。”听着好像女飞卫虞锦雯,自己不愿在杨家留恋下去,才悄悄走掉的。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其中藏着复杂微妙的内情,这内情,杨家上上下下,除出杨老太太、雪衣娘婆媳两人以外,只有小苹略微明白一点表面,其余使莫名其妙了。而且虞锦雯离开杨家,还是最近几天的事,她走了两天以后,杨家突然得到杨展从陕西旱道返川,中途出事的意外消息,把雪衣娘急得坐立不安。一面派人追赶虞锦雯,一面请破山大师召集僧侠七宝和尚、贾侠余飞等,商量机密。这档事发生,便在铁脚板到嘉定的前一天。

从杨展春初上京会试,直到由陕返川,已是夏末,算日子,离家己半载有余。在这半年之中,杨老太太盼望儿子,雪衣娘悬念丈夫,自不必说。便是以义女的身份,寄身杨家的女飞卫虞锦雯,暗地里也何尝不盼望着杨展早日荣归,盼到泥金捷报到门,杨展高中第三名武进土,欣赏参将职衔的喜讯,传遍嘉定城,杨老太太盼得儿子成名,当然笑口常开,喜集门楣,满城亲友,闹嚷嚷庆贺一番以后,一家上下,便只盼这位进士公荣归的家报。无奈一天一天地过去,杨展的平安家报,鱼雁杳沉,连一个便人捎来的口信仅无。这不是杨展忘记了家,他在中式以后,原派两个长随,带着亲笔详信,先行返川,向慈母娇妻报喜,哪知道这两位长随,一直没有回到嘉定,是否在途中遇险,生死难明。或者荆、襄道阻,到现在还停滞中途,都已没法考查。可是杨老太太和雪衣娘,不知杨展已派两个长随返川,当然心头焦虑,盼望弥切。过了不多日子,谣言蜂起,下江义军纵横荆、楚、潼关内外,烽火连天,张献忠窥觑川蜀等等风声,从下江传到上江,川北传到川南。杨老太大头一个急得求神拜佛,保佑儿子平安。雪衣娘更急得常常向乌龙寺进香,她不是拜佛,是借拜佛为名,去求她父亲被山大师探听丈夫消息。照她暗地想的主意,便要单枪匹马,万里寻夫,无奈低头看看自己肚皮,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一天比一天往外鼓,身体上也起了变化,实在不便长行。事实上,也没法丢下杨老太太,如果自己再一走,杨老太太非急出病来不可。幸而这当口,川南三侠,动了保卫桑梓的雄心,铁脚板赤脚长征,去接杨展回川。铁脚板这一走,杨老太太和雪衣娘两颗心,也跟着铁脚板两条泥腿走了。每天非但盼望杨展平安回家,还盼望着铁脚板一路顺风地迎着杨展,携手同归。再不然,铁脚板神通广大,也得有个消息到来。哪知道铁脚板走后不多日子,下江风声越来越紧,一忽儿谣传张献忠前锋,已攻下秭归,直如夔门,一忽儿传说汉中也有一股义军,从米仓山杀进川东,已到巴峪关。又乱传某处某处张贴着张献忠进蜀的檄文,某处某处有接应张献忠的伏兵。谣言百出,人心惶惶,非但全蜀百姓,心惊胆寒,已如大祸临头,便是蜀中几位宗室和守土的大员们,也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这样不祥消息,传到了雪衣娘、女飞卫两人耳朵内,也不由得暗暗惊心。暗地里两人窃窃私谈,还不敢使老太太知道。可是杨家是嘉定首富,产业遍地,头一个执掌五通桥忙抢着说:“雯姊!

我的雯姊。小妹如果能够把心掏出来,早已掏出来给你瞧了。你只当可怜我这妹子吧,玉哥如果再不回来,老太太非急出病来不可。往大处说,川南三侠,还天天盼望他回来,作个领袖,保卫家乡哩。雯姊!小妹既然难以出门,雯姊情同手足,替妹子到陕、川交界上探他一探,非但妹子感激一辈子,老太太也要感激一辈子的。不过,老太太也未必让雯姊单身远走的。”

虞锦雯叹口气说:“瑶妹!不瞒你说,我身在此地,心里老惦着我的义父,他老人家这样高年,在这兵荒马乱当口,走得不知去向,我一样地不安心呀。偏逢着这位情深义重的老太太,待自己亲生儿女,也不过如是,还有你们两位这样深情,我屡次想走,毕竟没法出口。

现在老太太盼子心切,你又怀着身孕,我不自告奋勇,便是没良心的人了。我此去一面探寻玉弟消息,一面也探寻我义父踪迹。好在这条路上,你们有运销盐块的伙友来在,好歹我可以托人捎回信来。咱们一言为定,你千万不要乱动,我准定明天便走,老太太面前,我自有法和她说的。”雪衣娘拉着虞锦雯的手,叮咛再三地说:“雯姊!我先谢谢你,可有一样,你在半路里,碰着玉哥的话,可得和他一同回家来,鹿老前辈行踪不定,知道他在南在北?

决不能踏遍天涯地去找他。姊姊!我们虽然不是普通女子,倒底是女孩子,姊姊说我胡闹,你自己可不许犯糊涂,无论如何,碰着了玉哥,或者得着他消息,婉姊得马上回来。如果回来了一位,又走掉了一位,可坑死我了,我们老太太也一样要急坏的。”虞锦雯笑着说:

“好罢!我怎能不回来,我还舍不得你这位好妹子哩!事不宜迟,我此刻便和老太太商量去。”说罢,便自走了。雪衣娘在她出房以后,暗自点点头说:“但求天从人愿,她这一去,非但碰着我玉郎,一同平安回家,也许她这一去,促成了老太太娥、英并美的私愿。”原来雪衣娘和虞锦雯说的一番话,井非真个自己要不顾一切,去寻丈夫,实在是个激将计。一半自己思念丈夫,想虞锦雯代替自己打探消息,一半也想虞锦雯和自己丈夫半途相逢,同行同止,也许可以达到自己一番心愿。因为老太太这档心愿,始终没有放下,杨展中进士捷报到后,杨老太太暗地和她旧事重提,有时当着虞锦雯面前,话里话外,也有点露骨。冷眼观察虞锦雯,似乎没有不乐意的表示。暗想自己丈夫将来飞黄腾达,虞锦雯也是一条好臂膀,看老太太意思,迟早要促成这段姻缘,自己何乐而不两全其美。这几个月来,早夕和虞锦雯相处,彼此交情,有增无减,确也情投意合,舍不得彼此分离。暗地思维了多日,决计想法促成其事。这次自己挂念丈夫安危,故意在虞锦雯面前施展激将法,也算得一计两用,煞费苦心。

在虞锦雯方面,心里也起了微妙复杂的作用。她自从义父鹿杖翁一走,跟着杨老太太由成都回嘉定,她眼瞧着雪衣娘、杨展花团锦簇的成婚,心里似酸非酸,似辣非辣,没法说的一种滋味。杨老太太和杨展夫妇越待她情深谊厚,她越觉得心里委屈。不过这种委屈,实在没有理由可说,连自己也觉得受着人家这样情谊,还抱委屈,实在不对。无奈这种没来由的委屈,还是常常兜上心头。杨展出门进京以后,自己义父绝无消息。光阴飞快,瞬已半载,虽然在杨老太太百般爱怜之下,心里时时感觉空虚,时时想到自己在杨家这样飘浮着不是事,屡次想远走高飞,心里却总决定不下。日子一久,杨老太太不留神,话里带出话来,杨家丫环使女们,人前人后,瞎揣瞎指,又透漏出一点消息来,听在虞锦雯耳内,疑假疑真,似愁似喜,又惹她柔肠百折,万种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