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速度快点!”
“再磨磨蹭蹭,小心吃鞭子,还不快点!”
“老不死的东西,赶紧拖走扔了!”
俞逖甫一从密林山石中得见天光,耳边就围绕着种种谩骂怒喝之语,他站在狭隘的山坳处,看着数以百计行尸走肉的百姓被奴役,身后是荒山,身前是炼狱。
带他们来的那人早摸去了一间木头搭造的棚屋里,半晌后心满意足的摸着银子出来,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
“这就是挣钱的好去处了,我已经带你们来了,后面好自为之吧。”
俞逖沉沉的看着他,脸色严峻,目光锐利,那人只觉得平白矮了一截,反应过来后又自觉失了脸面,朝着地上呸了口唾沫,搓了两把手掌就要上前,“嘿,你这是什么眼神,不是你自己求着要跟老子来的?”
俞力双手叉腰挡在面前,怒目圆睁,声如洪钟,“你骗我们,这里根本不是挣钱的地方,你把我们卖了?”
那人哼笑了声,“说什么卖不卖的,多难听,你们想干活挣钱,我给你们活干,这叫你情我愿,我收几个铜子吃饭有什么问题吗?”他眼见俞力听了话后怒气更甚,看着很是凶狠,蒲扇似的大掌更是马上就要落到身上,不由得一颤,眼珠子一转就朝着不远处拿着鞭子骂人的管事喊道:“官爷,这二人不服管教,还想着威胁我逃出去!”
俞逖听见这声称呼眼神一凝,他轻拍了拍俞力的背部,示意他退后。
不远处拿鞭子抽人的管事闻言,走过来上下打量了几眼,看见俞逖时是显而易见的嫌弃,倒是俞力略微满意,他对着那人挥了挥手:“赶紧走,出去的时候小心点,最近多找些人来,有你的好处拿。”
那人感恩戴德的离开,想是料定俞逖他们逃不掉,眼风也没给一个过去。
“新来的是吧,既来了这儿就得守这儿的规矩,也别想着跑,跑不出去。”管事的甩着鞭子威胁了两句,“凡事要学会认命,不该有的心思最好都别有,否则就和那边的差不多。”
俞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眼,只有遍地哀嚎的百姓,他喑哑着嗓子,“那边有什么?”
管事的讥笑了一声,“不听话的人啊。”他边说便往身边干活速度慢下来的一个男人身上抽了一鞭子,那人顿时惨叫起来,脚下一软跪倒在地,背上的石块更是压得他起不来身,周围人眼神麻木路过,谁都没给一个眼神。
“废物东西,还想偷懒,还不快起来!”管事见状非但没有心软,反而走过去连抽带踹,那人身体本就是强弩之末,被踹了几脚在腹部背部,更是痛苦难当,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俞力不忍,没等俞逖的吩咐就上前拦着管事的鞭子,把人护在背后,“你这人怎么这样,没看他浑身都是伤,你再打他一会儿就死了!”
“呸!死了就死了,死了还省老子的粮食,废物,一大早上就病怏怏的看着让人晦气!”管事吐了口唾沫,他倒也不想把俞力这个刚来的壮劳力就打伤了,索性一挥手,“来两个人,把这废物给老子扔下去,光吃不干不如丢了!”
原本苟延残喘的那人顿时好像回光返照般从地上爬起来,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攥住管事的鞋尖,不住的在碎石地上磕头,不过眨眼间石子就染上了鲜血,“求,求您饶过我这回,我一定好好干,我马上就起来干活,您饶了我,求求您了。”
俞力不忍,还想上前把他拉起来,却被俞逖拦住,他看了眼方才管事说的地方,心知那边就和乱葬岗无异,否则这人不会一听就害怕地求饶起来。
“早这么听话就好了。”管事不屑地看着他,将脚从他手里拔出来,“还不赶紧起来干活,再耽搁下去,你今天的晚饭也别想要了。”
许是临死迸发的意志过大,那人明显是撑不住的,但也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转身去将方才落下的大石重新扛在背上,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走了。
“看见了吧?不干活,干活慢了,都逃不过一个死字。”管事骂了声贱骨头,随即看向俞逖二人,“我是看在你们新来,这位兄弟看着就有把好力气的份上,所以提醒你们一句,来了这儿即便是死,都得死在这里。”
他说完又朝着对面的简陋棚屋吼了一声,“来个人,把他们带去检查,换了衣服准备干活。”
棚屋里一个身形瘦弱穿着身补丁衣服的青年男人闻声跑了出来,对着管事低声下气恭维了两句,才笑呵呵的带着俞逖他们进去。
俞逖微不可见地扫了他一眼,外面干活的苦力上半身都赤裸着,浑身都是鞭痕伤疤,只有下身穿了条破破烂烂的短裤,唯有看起来像是管事的才有身齐整衣服,但眼前的人却又不同,既不似管事又不似纯干活的苦力。
那人也不多话,进屋后去墙角翻了半晌,扔出来两条脏旧短裤就不管了。
直到此时,俞逖额角才忍不住跳起来,别的都在他意料之中,他也没指望着进虎穴狼窝来享福,但这裤子是什么意思,破旧就算了,脏臭得像是在泥地里浸了十年又被汗渍捂了十年。
俞力就算再没眼色也能看出来自家爷十分嫌弃这裤子,忙道:“小哥,还有没有别的裤子啊?”
那人指了指墙角,“都在那儿,你可以自己找,不过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这里死了很多人吗?”俞逖丢开裤子,只觉得连手也脏了,浑身都不得劲,真是恨不得立刻把这地方给平了。
那人白了他一眼,“刚才进来时你们没看见吗?这里三天两头就有受不住累死的,也有想逃但被抓回来直接杀了的,我劝你们自己学乖点,赶紧换了衣服出去干活,再磨蹭下去鞭子就上身了。”
俞力看着那堆臭气熏天的裤子,心里就是后悔,早知道死了也不能让六爷跟着来冒险,唉,他们两个现在就好像是两只鳖,这下可真是完蛋了。
俞逖得了话,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要是被抽鞭子这里没伤药,就只能自己熬着,熬不过去就是死,熬过去了明天还有更多的活等着,最终还是一死。他忍着心里的恶心,将俞力从墙角叫回来,随意扯了条裤子换上 。
那人见状倒是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们一眼,历来被骗或是被抓来这里的人,无不是哭天喊地涕泗横流的,都是吃一顿苦头之后才知道老实听话,少有像他们一样镇静的。但这些都跟他没什么关系,见二人换了裤子,他低着头又将人带出去交给另外个管事看管监督。
俞逖虽说不是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人,但也绝不是每日赤身从早到晚搬石头啃馍馍的人,因此只是一个下午结束,即使有俞力偶尔帮衬,他手掌就被石块和粗绳磨破了皮血淋淋的,一碰就疼得很,连干面馍馍都拿不住,偏生这里也没有药,只能干熬;背上也全是粗粝石块留下来的痕迹。
俞力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晚间看见他的伤时,五大三组的汉子立马就红了眼眶险些哭了出来,张嘴一个爷字还没喊出口就被塞过来的馍馍堵住了。
“我没事。”俞逖咬着牙倒吸一口凉气,他看了眼周围躺在木板上毫无生气的众人,“去从我们换下来衣服上扯块布下来,要是衣服没了,就找下午那人要块破布,我好包扎。”
俞力吸着鼻子诶了声,咬着馍馍就咚咚咚跑了出去。
俞逖包着布巾咬着牙继续搬了一天的石头,这下不仅手和背,连脚也起了水泡走不得路,一整日下来腿脚都在打颤,管事刚说完休息两个字他就倒在墙角,累得神经麻木,周围说什么都听不见。
“爷……大哥!”俞力着急忙慌地跑过来,他力气大,从小又干惯了粗活,因此虽然也累得不行,但情形却比俞逖好得多,“不成,明天你别干了,我帮你干。”
“嘁,说大话。”路过的人嘲讽道,“你明天能帮他干,还能日日都帮他干?不干活的人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像你这样想一个人干两个人活的,也只有死。”
那人说着又看了眼狼狈不堪的俞逖,摇摇头,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道:“来了这里的人就只能熬,熬不下去就只有死。”
俞力叫这话扰得心惊肉跳,若俞逖真出了个什么事,他也没什么好活的,和这些人同归于尽就是了。
俞逖抬着被布裹成熊掌一般的手拍了拍他,嘴里一口干馍半天咽不下去,梗得他脖子几乎能伸出二里地去,才堪堪没被噎死,“没事,再有两天就好了。”
俞力抹了把眼睛,闷闷的道:“早知道就让二哥和我来了,你好好在外面多好。”
俞逖轻笑了声,看着满室伤痕累累的人,喃喃道:“谁来都是这样,还不如我来,也只能我来。”
李大的案子可大可小,若不是他张嘴说了那番话,孟知府定然不愿意继续折腾下去;其后延伸出来的事也可大可小,简单的小案子查出来真相,谁也不得罪就最好,但若是案子闹大了,真像他猜想的那般涉及到皇家宗室,那身陷险境的就只能是他。
眼下储君未定,谁也不知道将来践祚的是谁,故而谁也不愿意当出头鸟和诸皇子扯上关系,这里要真是某个皇子王爷搞出来的,焉知孟知府不会装聋作哑,舍弃了这些人的性命,左右也不是他德安府治下的事,真到爆出来那天他一问三不知也就是了;但如今他在这里,孟知府必然得点出人手来救,朝廷命官要是在任上失踪可不是件小事,再不济他身后还有个靖海伯府,总不会白白让他没了。
这日半夜,俞逖躺在木板床上看着破洞的屋顶,繁星满天,连月色也退却了一席之地,他在心里计算着日子,想到要错过的生辰不由得叹了口气。
“阿南,阿南你怎么了?”一道急促失措的声音在木屋里响起,在满屋子如雷的鼾声里那人的说话声放得轻,应该是怕惊动了外面的人。
俞逖从木板上坐起,借着房顶投下来的星光月色,模糊看见是对面角落的两个人,他忍着脚上水泡的刺痛摸着板床边沿挪到那边去。
“他怎么了?”
先前叫人的男子也发现了他的动静,顾不得认不认识,病急乱投医道:“我迷迷糊糊摸到他额头烫得很,应该是发热了,前两天他受了伤没有包扎,晚上他就吃不下东西,一个馍馍都没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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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说话带着鼻音,听起来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他是不是要死了?之前也有人吃不下东西,没过两天就被拖去坑里埋了。”
俞逖摸了下阿南的额头,果真烫得厉害,他左右看了看,扯下手里包着的破布递过去,“去把这个打湿,然后暂时放在他额头上,再带壶水过来,喂他喝点。”
屋子的破木桌上就有个茶壶,那人得了话也不磨叽,光着脚就往那边跑,许是待久了熟悉,一圈来回他也没碰到什么东西更没惊醒人。好容易才给阿南喂了点水,又将湿布搭在额头上,做完这些,俞逖也没其他法子,只能听天由命。
那人似乎也反应过来当下的处境,默默坐在地上抱着腿,半晌后艰涩开口,“阿南死了,下一个死的是不是就是我了?”
俞逖学着他的样子坐在地上,片刻无言,低声道:“不会死的,阿南不会死,你也不会死,也许明天或者后天,我们就能得救了。”
“你不用骗我,我来这里两年了,阿南在这里快五年了,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想啊想,盼啊盼,好多人都死了,熟悉的认识的都死了,不是被他们打死,就是被石头砸死,还是生了病他们直接就把人拖走等死,最后只剩了我和阿南,但是阿南好像也快死了。”少年将头埋在膝盖里轻声道,然而再轻的声音也藏不住他泄露出来的害怕和哭音。
俞逖的心脏好像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搓挤压,难受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来到这里还没有两天就已经生不如死,在这里待了两三年、四五年的他们,又是何等的煎熬。
朗朗乾坤之下,盛世之中,在两大州府之间,这个不见天日的山谷中,不知道埋葬掉了多少性命。
“我没有骗你,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会的。”
少年沉默了,一盏茶,或是两盏茶更久之后,他才哑着嗓子道:“不会有的,你才来不知道,他们宁可杀了我们,也不会让我们出去后将这里的秘密泄露出去。半年前,这里发生了一次暴乱,那次是我们最有可能逃出去的一次,有好多人都逃了,阿南还求人将他的妻子带了出去,但是没过多久,他们都死了。”
他的声音颤抖着在黑夜中响起:“逃出去的人都被抓了回来,在我们面前,被一刀又一刀杀死,尸体最后连石坑都没进得去,直接成了那几条恶犬的口粮,即使运气好没被抓回来的,也被他们派人去追杀了,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
原来如此。俞逖在少年的话中恍然过来李大死亡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