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刚亮时,岳姨娘便已经候在了正房的廊下。垂珠听见小丫鬟来禀,忙从耳房里出来,一面吩咐婆子备水备膳,一面把人请进去。
耳房原本是姑娘们住的地方,布置得十分精致淡雅,如今只做丫鬟们守夜的地方,许多东西都被撤下,垂珠也只占用了紧挨着正房那面的小榻。
岳姨娘被请进去自然不能就坐在那张榻上,小丫鬟鹊儿只好又另搬了绣墩来放在旁边。
“太太才起身呢,还得劳烦姨娘稍待。”垂珠又端了热茶来,是一直温在炉子上的,只管备着等主子吩咐 。
岳姨娘来前心里忐忑,用过两盏茶,这时候喝不下去,便接过来道:“是我来的早了,太太既已起身,不如就让我去服侍太太梳洗罢。”
垂珠思量了一瞬,岳姨娘年轻的时候是服侍过的,后来四姑娘大了,太太给体面,也就很少做这些事,但岳姨娘却很恭敬谦卑,请安时若是遇见了也要搭把手,因此并不生疏。
垂珠一面想一面小步上前将通往正房的小门打开,由此去绕过暖阁和屏风也就是二太太柳青璐日常起居的屋子。
“这是我们的本分,哪里能劳动姨娘,姨娘且去陪太太说会子话也就是了。”
岳姨娘熟门熟路的穿过去,垂珠跟在身后。
岳姨娘进去时柳青璐刚洗漱好,换好衣裳坐在梳妆镜前,闻雨捧了绒花过来便要插簪戴花。
岳姨娘见状上前两步,从梳妆台前择了支粉色海棠簪在柳青璐发髻上。
柳青璐早得了消息,也不奇怪,就此对着梳妆镜一笑:“每回你来,这几个丫头便是要躲懒的。”说着便看向候立的闻雨:“今日天色早,也不必奉茶了,姨娘爱喝甜的,去把昨日备下的杨梅渴水和各色点心端来。”
闻雨脆生生的应了退下。
岳姨娘搭手扶着柳青璐从梳妆台前起身:“是妾来得早了些,倒让她们也不安生,垂珠闻雨都是服侍惯了太太的,太太不嫌弃妾笨手笨脚就好。”
柳青璐年纪比岳姨娘稍大些,虽说看着年轻但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年轻时还有拈酸吃醋的劲儿,两个孩子都大了后也就淡了这份心,平日里管的松,也不大在意谁又在二老爷跟前得脸了。
岳姨娘又是个规矩本分的,守着跟前的姑娘就懒得动弹,和柳青璐的关系自然不算差。
“若要嫌弃,早就打发你出去等着了,还能让你在跟前站着。”柳青璐失笑,她见岳姨娘面上虽然带笑,但眼下却可见青黑色,想起昨日叫她来说的话,心下了然,抬眼示意垂珠将几个小丫头带下去,才笑道:“咱们两个说话,我也不卖关子,昨个儿春时是怎么说的?”
昨晚祝春时往后罩房去,她是知道的,今日一早岳氏就赶了过来,想必是心里有主意了。
岳姨娘扶着柳青璐绕过落地屏风,在外面的罗汉床上坐着,抿唇笑道:“春时的意思是想看看,她说太太给她选的必然是不差的。”
柳青璐笑着哼了声:“你就哄我吧,春时看得比你清楚,俞家那位六少爷出身也有,才华也好,等明儿指不定便宜了谁家,哪里还能轮到咱们。”
岳姨娘讪讪,昨日她刚知道这消息时顾不得是在柳氏跟前,面色当即就有些愁,想来柳氏也是看清楚了,这会儿她也不否认:“妾是个没多少见识的,胆子又小,靖海伯府那一屋子的人可不是让人害怕?上上下下好几十个主子,听着就叫人觉得心慌,也就太太您和春时看中了一处。”
祝春时在柳青璐膝下养到七岁才分出去单住,虽说比不得她亲生的姑娘感情亲近,但府里子嗣不多,有一个算一个都叫她一声母亲,个个都是按照嫡出的养,几个姑娘里,祝春时格外出挑些,柳青璐看着自然也多上心几分。
“春时聪明,凡事都看得清楚。”柳青璐刚准备继续说就听见门外传来垂珠问安的声音。
“二奶奶来了。”岳姨娘也听见了,来人是刚和柳青璐儿子成婚不久的季氏,她忙起身要出去迎,结果被柳青璐拉住。
“她是晚辈,哪有你迎的道理,好好坐着。”
岳姨娘虽说是妾室,但也是二奶奶的半个长辈,万没有去相迎的道理。
柳青璐又道:“你别担心,春时的事我都放在心里的,过几日东平侯府世子长子百日宴,我领她去走一圈,各位太太瞧着心里也就有数了。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自然期盼她好,俞家那头要是可以咱们就定下来,要是不行就另外看过,京城这么多户人家,总有能配的。”
岳姨娘低眉坐着,听了一席话,“妾明白的,劳烦太太费心了。”
二奶奶季婉如去年春日和府里二爷祝佑成婚,满打满算不过一年功夫,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柳氏不爱弄筏子做规矩,也不让她每日里请安,隔四五日来一回便罢,今日原不是她过来的日子,只是昨夜听身边丫鬟提了府里的事情一嘴,少不得要走一趟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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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母亲。”季婉如见里屋还坐着岳姨娘,忙笑着打招呼,“姨娘好。”
岳姨娘含笑应了。
季婉如虽说不喜欢妾室,但究其缘由却对姨娘之流并无什么偏见,尤其是岳姨娘和她毫无利益纠葛,四姑娘祝春时也是出落伶俐的,她就更加不会平白结仇坏了关系。
此时在这里见着岳姨娘,她只是稍稍想了想便知道所为何事,再想起素日自家丈夫说的话,心里就先叹了句可怜天下父母心,笑着道:“我过来时还看见四妹妹身边的圆荷,捧了东西过来,说是要给姨娘看看呢。”
柳青璐不解的看过去。
岳姨娘一哂:“是春时做的荷包,昨儿拿过来给我看,想来是回去改好了又拿过来了。”
柳青璐也清楚几分,便有些忍俊不禁:“我瞧着日后还是得预备个手艺精湛的绣娘才好。”
岳姨娘想起昨日那个粗糙的荷包,也笑道:“那丫头不服输,非说要仔细练练,来日好给太太做抹额汗巾。”
柳青璐想着祝春时在女红上的手艺,撑不住笑,摆了摆手很是无奈。
季婉如落座在柳氏和岳姨娘下边,她嫁进府里也有一年了,往日也见过祝春时做的女红,再一听岳姨娘说的话,掩着唇笑弯了眼。
倒是柳青璐笑过后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一壁喝了口闻雨端来的渴水,一壁开口道:“我记得你兄长早前就已经是秀才,想来是要参加八月的秋闱了?”
季家并非什么累世公卿,姻亲关系也算不得四通八达,至今为止只得季父尚且受到重用,但季父却是个有成算的,对待子女颇为严格,想要以正经的科举入仕,因此即便季婉如的兄长可以因父亲恩荫做官,也没动过这个心思。
如今他已二十又二的年纪,仍旧在国子监中读书,听府中大老爷说读得很是不错,当初未及弱冠就成了秀才,若是参加了当年那一届的秋闱,举人也定然是榜上有名,只是季父不愿儿子屈居末流,因此压着没让去,只说再沉淀两年。
季婉如素来以这个兄长为傲,提起来就露了笑,道:“父亲说大哥当初年少轻狂,压不住性子,这两年眼瞧着有了长进,也该去试试了。”
柳青璐笑道:“你大哥的才华,就是府中大老爷也只有夸赞的,说是在国子监很是用功,想来今秋是定要金榜题名的,至于轻狂也是少年天性,倒是你父亲拘着他了。”
季婉如心思浅浅转过一回,倏尔落在岳姨娘身上,又立即挪开,没露出在面上来:“父亲常说兄长愚钝,也只有大老爷看重他,才能容得下他的性子。”
“你兄长要是都算愚钝,那佑哥儿只怕就是蠢才了。”柳氏心知俞家的事情没谱,并不拿出来说,反而以自己儿子做由头:“前两日我和老爷说起话来,佑哥儿在武上不精通,也就读书还成,且国子监有大老爷在,你兄长也在里头,若是进去了也有个照应。”
季婉如原以为是为着祝春时,不想竟说到自家夫君身上,忙肃了神色,仔细思索了遍从前兄长说过的话:“国子监里都是些读书人,平日里虽然有些文人相轻,但都没什么大的摩擦。二爷也是自来读书读惯了的,想来很能和哥哥他们相处。”
“是吗?那想来都是些又好相处又有才貌的公子了。”
“那自然是的,只不过我在闺中时并不怎么和兄长说起这些,只偶尔听父兄谈起两句,都说国子监里,很少有泛泛之辈。”
季婉如不着痕迹的捧了一下,实则国子监中,要么是父兄得力的,要么是读书厉害的,这话也并不算假。
柳青璐含笑:“哦?那佑哥儿倒是还不成,只怕还需要工夫仔细琢磨锻炼才好,赶明儿我嘱咐他多去走走,也别整日闷在屋子里看书,不然过些时候入了国子监,只怕处不来。”
三人就此又说了半日的话,眼看着时间过去,垂珠进来询问是否摆膳,岳姨娘忙起身准备侍膳,季婉如也跟着站起。
柳青璐摆手,都是自家人,她并不需要如此繁琐摆规矩,拉着二人一道用过后,才指丫鬟送她们离开,随后又吩咐院里的小丫头,等二爷回来了请过来一趟。
与此同时的靖海伯府。
邓姨娘一袭湘妃色裙衫,髻挽乌丝,头上戴着几支金钗步摇,腰间系着豆青色丝绦,风姿妩媚的斜倚在垫着绸缎的贵妃榻上,手里竹扇轻轻摇着,一眼看去分明是个美艳妇人,偏偏眉间眼里都是愁意。
绮霞在脚踏上坐着,一面调和染指甲用的花汁,一面劝道:“还没影儿的事,姨娘何必如此苦恼?”
邓姨娘扇子磕在榻边,眉梢一挑,冷笑道:“哪里是没影的东西,分明是打着定下的主意,否则咱们那位好太太,岂有告诉我的份儿?”
这话落了,又气道:“咱们且等着,过不了两日帖子就送我眼前来了。”
绮霞想起自家六爷心里也叹,却也只能劝慰:“怎么会,姨娘怎么也是六爷的生母,太太再如何也不会越过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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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姨娘素来拔尖要强,大房三子三女,唯有她率先诞下了男嗣,让她很是风光了一阵,即便后来太太郭氏诞下嫡子,但到底年纪太小,及不上她的哥儿,好不容易稳稳当当的走到现在,却在婚事上要受到掣肘,这让她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咱们这位太太呀,面上装得像菩萨,句句都是为你好,可心底怎么想,也只有她自个儿知道罢了。”邓姨娘嘴上愤愤,心里却是觉得有满腹的心酸委屈,只等着大老爷回来就好生哭一哭,非得将这件事搅和黄了不可。
绮霞苦劝不得,一时也有些无可奈何。
“六爷。”院子里传来绮云请安的声音,不过片刻,就见头戴儒巾、穿着青色襕衫的青年进来。
襕衫边缘镶着深青色的缘边,上面绣着几缕祥云纹,并不扎眼,既浅而淡,很是符合青年云淡风轻的相貌气质;腰上也不如世家子弟般累赘,简单的一根蓝色丝绦,形成宽松的花结,再绕去身后打结固定,而丝绦下方则系着一枚青色玉佩,成色并不算最好,但对于学子而言却是恰到好处,既不显得名贵而高人一等,也不显得劣质而为人所看轻;脚上则穿着藏青色的缎面皂皮靴,针脚细密紧实,很是精致。
邓姨娘一见这青年进来便扫了面上的愁闷,欢喜地从贵妃榻上起身:“今儿不是要上课,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俞逖先是俯身请安,再回答邓姨娘的话:“本来是的,但今日先生有事,所以放了半日假,便想着来给姨娘请安。”
邓姨娘既嗔又喜,手里的扇面轻拍了拍青年肩膀:“倒不如寻你父亲去,有什么不懂的也好多问他。”
俞逖一笑,“父亲当值,只怕给他惹麻烦。”随即扶着邓姨娘往榻上坐,等解释完这一句后,稍停了片刻后,俞逖才接着道:“方才我进来时,看姨娘似乎不大开怀,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邓姨娘原本不打算将这桩事告诉俞逖,毕竟父母之命媒所之言,他一个男子并不好掺和进自己的亲事来。
然而她们母子几人能够在府里安稳生活,很大程度上就是靠了俞逖的聪慧明达,邓姨娘有什么事也习惯性的告诉他,是而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嘴上就已经开口了。
“还不是为着你的婚事。那边琢磨给你说个不成器的媳妇,好让你没个岳家扶持,将来不至于和她嫡亲的儿子抢东西。”
俞逖一听,颇有些哭笑不得,但生母处处都是为了自己着想,这并没有什么好置喙的缘由,只能细细剖析:“逊哥儿不过才十二,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再者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府里大头都是二房的,咱们房里能有什么东西值得去争去抢的?”
邓姨娘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枉你长到二十岁,竟看不清事。即便分不到大头,你父亲那里东西也不少,分得多往后你日子就好过,难不成你以为咱们能一直住在这侯府里不成?老太太都快七十的人了,还有多少日子呢,到那时分了家,你没有傍身的东西,可怎么着?往街上一站张着嘴喝风不成?”
“逊哥儿是太太的亲生子,按祖宗规矩来说,也是该他大头。”俞逖摇了摇头,他很不赞同生母的话,但又念着邓姨娘一片慈母的满心柔肠,并不和她争执,只道:“我又不是什么庸人废物,总能靠自己挣出来,没有必要这时候就算计,让老爷太太知道了,平生风波。”
邓姨娘捉着扇子恨不得狠狠拍他两下叫他清醒过来,心里又舍不得,勉强用扇面打了下,才气道:“你倒是满心朝着她们考虑,可知道家里太太想给你说谁?小门小户五品官的女儿,姓祝的丫头!”
俞逖并不知道这位姓祝的姑娘是谁,但结合五品官又姓祝的消息,他倒是在朝中找出来一家对得上的。
“这又是怎么说,咱们府上也不过五品,况且若是和儿子想的没错,那位祝家大老爷乃是国子监祭酒,儿子如今读书便是在国子监,若是有了这层关系,岂不更好?”
邓姨娘很不满意:“你是靖海侯的孙子,又年轻又有才华,如今已是秀才,等秋闱高中,配谁不上?便是三四品官嫡出的姑娘都使得,如何要去配这等门户的闺女。”
俞逖闻言微微正色起来:“秋闱如何,到底还有些时间,谁也料不到将来结果,怎么能完全寄希望于将来呢?我知道姨娘是为了我着想,但咱们府里、和我的身份都摆在这里,若真配了高官家的姑娘,岂不是门不当户不对?不说别的,就说姨娘和萱姐儿,到时要怎么相处,可不是找不自在?祝家姑娘和我门第相当,能让太太看上的想来品貌也不会很差,到底她还要为了逊哥儿着想;又有国子监的关系,于我已然是门很不错的亲事了。”
邓姨娘听了儿子这番话,虽说想得明白了些,但为人父母,总觉得自家孩子哪里都好,别人是怎么也配不上的;又兼之觉得放弃了眼前大好的形势,很是不甘心。
俞逖自然清楚生母的想法和希冀,然而他并不愿意往她所希望的这条道上走去,只能再三保证:“姨娘不必担心未来的事,有儿子在,总不会让您和萱姐儿受了委屈吃了苦头。”
话已至此,邓姨娘辩驳不了儿子,只能应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