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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狂风扫落叶



      东方,一弯水晶似的光弧软软地从群山顶上升了出来。似乎有一股磅礴的力量把天地向上抬了抬。那光弧在殷红中向上拔起,胎儿头颅般光洁。它潇洒地向上拔,壮丽地扩张着自己,于是便有了那神奇的一跃。新生的意义爆发般表现了,清凉的亮色奇丽地溅入宙际了。那红软莹亮的一轮,围绕着濛濛水汽,壮丽地站在那儿了!

      好一轮红太阳。

      好一轮朝气蓬勃的鲜红的太阳。

      新平剿匪再次拉开了更大规模的序幕。

      接到上级进军新平剿匪任务的命令后,由野战军一一六团政委张立昌率领的一、三两个营,玉溪军分区副司令董安平率领的独立二营,县长史万知率领的保安团一个营,以及从新平撤出的全体机关工作人员和战士等四支队伍,在蛾山化念会合。一声令下,剿匪的队伍分东南两路实施对新平县城的包围。

      这支军队红旗飘飘,声势浩大,像一股漫天漫地的洪水,向新平县城漫延过去。谁看了,没有一个不激动的。县长史万知说:“这是一种势,多少人的鲜血,多少人的生命,多少人的愤怒,多少人的希望,今天,在这样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才形成了这样一种强大的合力,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它将为新平历史无数个时空板块的衔接、碰撞和更迭,浓墨重彩地写上新的一笔!”

      当天下午7时许,东路一一六团三营和玉溪军分区独立二营到达县城东斗戛一带,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田波向张立昌、董安平两位首长报告了城里城外土匪的布防情况后,首长安排了一个连首先控制了城东制高点。由于南路路程较远,加上雨夜行军速度慢,部队未能及时赶到部队集合的预定地点,所以东路部队在占领有利地势后,又迅速分兵完成了对全城的战略包围,而城内城外的土匪却浑然不知。

      为了不走露大部队到来的风声,田波带领一个排,不放一枪一弹,就迅速解决了县城边分散驻扎的几个土匪主要窝点。当那个房间里一老一小两个土匪俘虏见到田波时,脚杆一软,吓得跪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田波把他俩拉起,严厉地说,只要老实说清问题,政府是会区别对待、宽大处理的,并摸着小土匪的头说:“你还小,回家后要争取读书,凭自己的双手劳动,会有饭吃的。”小土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目送着田波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把俘虏交给大部队后,田波又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带领着这个排秘密潜入城内,按照已掌握的土匪头目暂居地点,神不知鬼不觉地逮捕了云南人民抗共军电台台长陈善多和土匪头子普敬三、严万贤、王乾坤、赵亦昌等人。

      第二天一大早,当一个挑水的土匪看见斗戛山头的红旗,发现整个县城已被解放军铁桶般围住时,慌得扔下水桶,边跑边喊:“不得了啦,解放军打来了!”惊恐万状忙去报告,可找不到了土匪头目,乌合之众,没了匪首,慌得跑到自卫队的马神庙院子里,乱作一团。慑于我军的威势,统战对象张庆仁为首的地方代表,出来迎接解放军,欢迎大军进城。所谓维持社会秩序的“新平善后靖安委员会”和自卫总队,自知抵抗的后果,不得不下令土匪放下武器,同时撤消了“善后靖安委员会”,解散了“自卫总队”,收缴了300多人的武器,交给一一六团,无条件同意部队进城。

      大部队从东门进城后,一方面积极宣传百前形势和党的剿匪政策,发动群众检举揭发参加暴动还未缴枪的土匪,搜查和收缴他们的枪支;一方面按照田波截获的云南人民抗共军留城负责人员名单,继续清查、逮捕罪恶滔天的匪犯。这时,随南路部队返回新平县委、县政府的工作人员也立即开始办公,着手恢复和建立各级组织和政权。在解放军逮捕的近百名土匪中,经过教育又有担保的大部分释放回家,而经过严格审查关押的20多名罪行严重的匪犯,仍继续武装看守。

      我军虽然平息了县城土匪的暴乱,逮捕了一部分罪孽深重、社会影响较大的土匪头目,但由于普一文、李崇山、余国聪、陈梦凯及部分军统人员的在逃,分散在各地的土匪仍在抱有希望,负隅顽抗,仍在残害区乡干部和积极分子,仍在反对党的征粮征税工作。为了尽快消灭各地的土匪,尽早恢复和建立乡村基层政权,保证征粮工作的顺利进行,让人民群众有安全感,新成立的剿匪指挥部召开了联席会议。

      会上,担任剿匪联合指挥部(后为“新平县剿匪委员会”)总指挥的段震南首长,首先让田波汇报了新平土匪暴动的过程和目前的社会治安情况,以及土匪的分布流动去向,并按照与会人员的要求,提出了自己对下一步军事剿匪的行动看法。参加会议的各路首长充分肯定了田波的侦察工作成绩和分析见解,并在制定军事行动时,采纳了他的大部分意见。

      当天会议作出决定:一一六团团部配合玉溪军分区独立二营继续在县城发动群众,做好清査工作,让县委、县政府机关的权力正常运转;一一六团三营到峨山富良棚和新平老厂、新化等地剿匪,一营到峨山化念和新平的扬武地区寻找方继清和原属陈梦凯部的两股较大的土匪武装和小股残匪;由于哀牢山地形复杂,匪情严重,必须进一步做好渡过戛洒江以李崇山、余国聪、吕宜文等土匪、特务头子为首的侦察工作。待一一五团完成镇沅方向的剿匪任务后,再调集哀牢山周围的剿匪部队,一块围歼最后剩余的残匪。

      会后,段震南留下田波,让通讯员叫来了在翠月楼待命的阿鲁。

      “从现在搜查情况来看,可以肯定,普一文、胡萍已不在城里,”段震南吹糠见米,“他们知道县城是守不住的,只留下了一些小头目和各区乡想来县城闹事发财的散匪。为此,我们的侦察工作重点应有所转移,从城里到戛洒江以西的哀牢山,其最终目的,还是要最后破获土蛇行动计划,清除匪患。”段震南果断地把手一划,“我的意见,你们二人要做好再跨戛洒江,二进哀牢山的准备,因为军事剿匪的最后胜利,聚焦点是哀牢山。换句话说,当哀牢山上红旗飘的时候,我们才能向新平的各族人民交上一份满意的剿匪成果答卷!”

      “首长,什么时候出发?”阿鲁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咯咯响,就像猎人听到了围猎的召唤声,恨不得马上插上双翅,飞向哀牢山。

      段震南摆了摆手,笑着说:“别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土匪已是惊弓之鸟,恐慌之兽,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逃窜,钻进原始老林,那会给大部队剿匪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现在虽然是狂风扫落叶,骤雨荡污浊,但匪情还不是那么的清楚,敌人根深蒂固,盘根错节。有计划的潜逃,很难得到准确的信息,寻找到合适的围剿战机。群众顾虑大,不相信解放军,不敢接近我们,更不敢向我们反映匪情,怕我们走后土匪报复。他们说,天见李崇山,日月不明;地见李崇山,草木不生;人见李崇山,九死一生。而且群众普遍都存在一种‘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解放军讲宽大’的心理状态,因此,你们这次的任务并不轻松,特别是李崇山、余国聪、陈梦凯和吕宜文,这次在大平掌、戛洒街的大屠杀,更是让当地的各族人民在心头压上了重重的磨盘。”段震南拿出一份云南人民抗共军最近发布的通共者必杀、告密者必杀的“告示”,田波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感觉到了肩上担子的重量。阿鲁虽不识字,但他从田波的表情上,看到了自己作为一个侦察兵的责任。

      “这份土匪告示,不是土匪自己本身所能搞出来的,这是吕宜文、军统特务的所作所为。他们从开始就已估计到最终站不住脚,要撤出县城,因此早早地把话放出来把事做出来威吓老百姓,搅乱人心,破坏新中国成立后的社会秩序。”段震南点燃一支烟,猛一口就吸掉半支,黑乎乎的烟灰先是疲惫地弯成一个弧形,然后无声无息地瘫软在地上,“另外,要保证侦察工作的隐秘性,虽有武装人员配合你们,但只能是你们两个人结伴而行,大队人马在外线剿匪,暂时不能随你们行动,这又会给你们增加不少的危险和情报传递上的难度。”说完,把炯炯目光盯在了二人身上。

      “请首长放心,流得再急的江我们也要渡过去,荆棘再多的山我们也要爬上去。我们一定会按照指挥部的意图,圆满地完成侦察任务!”田波迎着段震南的目光,坚定地表示。

      “首长,李崇山欠下的血债,必须偿还了!”阿鲁里里外外都透露着机灵和勇气。

      段震南拍了拍阿鲁的肩膀,开玩笑地说:“阿鲁,不会看见李崇山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复仇情绪了吧?”

      “首长,河里的石头会跑,竹篱下的野刺藤会长高,你还揪住别人的尾巴不放哪,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人都是在成长嘛。还有,我的觉悟可提高了,不能老用旧眼光看人!”阿鲁低下头,难为情地悄悄拉了拉田波的衣角,像个小孩似的,“田参谋,你不会帮我说上两句好话?”

      “对,对,阿鲁现在可成长了,可进步了,土匪暴乱时他是有机会向李崇山下手的,但为了顾全大局,他忍住了。”田波第一次看到阿鲁像个小孩的样子,开心地笑了。

      “那就好。这是一场特殊而又艰巨的战斗,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找到普一文、吕宜文、胡萍、李崇山、余国聪、陈梦凯他们,尽快捉拿归案,让老百姓放下压在心上的石头。来,我们三人再具体研究一下你们再次进入哀牢山的行动计划。”段震南做了一个手势,把二人召集到军事地图前。

      “首长,我、我看不懂。”阿鲁有些为难。

      “不要紧,你是当地人,而且相当熟悉哀牢山的情况,我们一说,你就懂了。”田波打消了阿鲁的思想顾虑。

      5月20日,新平南区区委再次派卫军同志到墨江三十九师求援剿匪。在此之前,师长黎锡福巳派出侦察连三十余人,配合南区地方武装出击错纳甲、棱山、平掌、坝塘街等地,大扫了叛匪的嚣张气焰。侦察连完成任务后,撤回墨江,南区敌我保持戒备状况。

      这次黎锡福师长命令一一五团赵英派出一部分主力,三路进军,目标直指大平掌李崇山,沿途扫清一切敢于阻拦的叛匪:

      第一路由搾池到小坝多。次日晌午,部队推进到纸厂。叛匪在村内占据碉堡顽抗,我军居高临下,火力压顶,逼敌人交枪。此次战斗,我军抓获匪中队长任富贵,分队长陶小二、陶小三及其匪徒五十余名,缴获大烟十余箱,部队乘胜进攻至法启。叛匪郭治等闻讯,来不及处置人质吴世良(南区区委高国良的父亲),携贵重财物及家眷逃跑。

      第二路由坝塘街至石垭口,土匪大队长古斌负隅顽抗,被我击毙,部队经十里河上大平掌。

      第三路原定由鱼塘、腰街至戛洒上大平掌,但到达曼蚌附近,发现群众被裹胁在土匪队伍中,部队考虑到如果围剿土匪,会伤及群众,便临时改道由曼蚌上东瓜岭去大平掌。

      东方破晓,三路大军直捣东瓜岭,李崇山、吕宜文匆忙率匪徒逃窜,连已经摆上桌的饭菜也来不及吃;捆扎好的驮子也来不及驮走;90余驮枪支、弹药、大烟、银元,全被我军缴获。

      李崇山率领匪徒逃跑时,残酷杀害了我积极分子康东平、赵金星、冯明胜等三人。土匪是把三位烈士捆在大树上,挖心剖腹杀害的。战士们含着满眶热泪看到三位烈士淌出来的心肝五脏,强忍住无限悲愤,小心地把烈士尚有热气的尸体从树上解下来,装进李润富家最好的三口棺材里。

      这时,赵英告诉南区区委书记兼区长普治中,一一六团已进驻新平城,要区委进城汇报。随后,带领部队撤回墨江。

      大平掌河边街一座阴森森的土庙里,蛛网雀巢,挂满屋梁,刚刚杀回大平掌又与舅舅余国聪的小老婆半开门调情回来的李崇山,正坐在竹编躺椅上一摇一晃时,忽然一个报信的小头目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报告:“副司令,不好了,解放军的大部队进城了,逮捕了我们的100多个弟兄,过几天还要公开镇压20多人,布告都贴出来了。”李崇山略为一惊,停止摇晃,解放军进城那是迟早的事,否则,自己也不会带着经过挑选的人马回到哀牢山来,可猛然间听到这个消息,以及后面报告的内容,他是第一次听说,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解放军进城,弟兄们没有反抗,自卫总队解散后,300多条枪全部交给了解放军。”小头目又补充道。

      “一群无用的家伙,就像老鼠见猫,山羊见了老虎!”李崇山怒道。

      跟着小头目进门的吕宜文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无用的留着也是无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吧。不过有风必有雨,有准备总比措手不及强。我们要发下命令加强侦察和警戒,特别注意山下来人,确保山寨安全,切不可疏忽大意,失职者格杀勿论!”话音刚落,又一个匪兵满头大汗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前言不达后语地说:“报告副司令,副大队长刀老三让我向你报告,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事,又不好了?你给老子说清楚,别他妈的又是爹死娘死上门哭丧的,快说!”

      匪兵一听,张大嘴巴不敢说话了。

      吕宜文不厌烦了:“副司令让你说,你就快说!”

      “江那边的弟兄派人送来消息,说他们快支撑不住了,解放军的剿匪部队……”

      “妈的,你不要脑袋了!”李崇山怒道。

      匪兵愣了愣,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不能说‘剿匪’,笨蛋!”旁边一个卫兵提醒。

      匪兵发觉说漏了嘴,忙打了自己两个耳光,改口道:“共军的部队太多了,江那边许多寨子的人,都被他们发动起来了,叛变的、告密的、带路的,全都把弟兄们给出卖了!”

      “我们云南人民抗共军的告示不起作用了吗?”李崇山一听,从躺椅上跳了起来,浑身发颤,两眼血红,好比五雷击顶,他一把揪住那匪兵的衣领。

      “全、全被撕了,换上了共产党的标语口号。”匪兵吓坏了。“写些什么?”李崇山大声吼道。

      “我不敢说。”匪兵缩成一团。

      “没有什么不敢说的,知彼知己,百战百胜这是最起码的军事常识,说吧!”吕宜文心里烦躁,但脸上仍挂着笑容。

      “写的是、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血债要用血来还……还有。”匪兵抖声抖气,不敢抬头,缩得更小了。

      “豹子抬的,别藏头露屁股,赶快说!”李崇山开口破骂。“还有消灭李崇山,揪出军统特务头子吕宜文的内容。”

      李崇山把那匪兵狠狠推倒在地,脸黑得就像六月天的乌云,牙齿咬得像嚼水牛皮,吱吱作响:“共产党,我操你八代祖宗,我李崇山要让戛洒江流的是你们的血,哀牢山躺的是你们的尸!”说完,像条疯狗在庙里乱窜。庙里的所有人员一个个像怕火似的离他十几步远站着,都不敢靠近他,就连吕宜文,也退后了两步。

      忽然,他停住脚,用手摸了一下没有耳朵的耳根,指着卫“通知大队长,马上集合队伍!”卫兵应了一声:“是!”赶快转身就走。刚走到门口,吕宜文叫住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了声:“不要去了。”李崇山瞪了吕宜文一眼,不满地问:“吕大使,你怕了?”吕宜文摆了摆手皱了皱眉回答:“此一时彼一时也,我们不要去钻圈套了,小心中了共军的诡计。”

      “为什么?我的人不少,我的武器不比共军的差。”李崇山疑惑不解。

      “共军的目的不是仅仅夺回县城,清剿城郊的那些弟兄和老弱病残,这只是一场大戏的前奏曲而已。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挺进哀牢山,消灭云南人民抗共军,摧毁国军反共游击基地。”“那怎么办?你经得多,看得广,书也读了不少,和共产党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不妨说说看。”李崇山耐着性子回到躺椅上,此刻虽然一团邪火在心里猛烧,想杀人,想放火,但一时又想不出一个喷火点。

      吕宜文俯下身子对李崇山说:“副司令,我们多派几个人化装下山,一方面联系过去的眼线继续刺探共军的情报,及时反馈。另一方面放出风声,说思普区所有人民抗共军的力量都已云集于你的旗下,如果谁还要为共产党说话办事,就株连九族,亲朋好友格杀勿论。为杀一儆百,目前就可以开刀问斩,把腰街、戛洒关押的那几个农会积极分子干掉,那儿是交通要道,消息传得快,影响大,威慑力强。另外要加强山寨要道的防守,坚持巡查,坚持训练,提高战斗力,切不可疏忽大意!”

      李崇山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附和:“对,杀鸡吓猴,不能手软,看他们谁还敢给解放军通风报信。不过,吕大使的主意倒是好,只是动作小了些,心头的这股怒气平不了!”

      吕宜文进一步开导:“小不忍则乱大谋,大丈夫能伸能屈,目前我们不应有大的举动,其实是为了以后更大的行动,弄明了全省各路兄弟人马的行动情况后,再从长计议。”李崇山点点头。

      庙里,死一般沉寂。

      隔了一会儿,喜怒无常的李崇山忽然又跳了起来,在桌上猛击一掌,有些气愤地说:“普老和小狐仙不知搞什么名堂,到现在连个照面不打不说,连一点消息也没有,是死是活哪个都不知道,真他妈让人烦。”

      “崇山老弟,大千世界,周而复始,茫茫人海,世事沧桑。凡事都不要尽往坏处去考虑,也不要尽往好处去想,但鉴于目前的形势,我们得靠自己哟。”吕宜文说完,心里面突然产生一种孤独感,他怀着满腹的凄凉走到大门口,呆呆地望着哀牢山腰间缠绕着的那一团团凝聚不散的白雾,愁眉不展。

      5月28日,云南起义部队保安三十四团在团长王跃武的欺骗和威逼下,在江川县浪广坝叛变,残酷杀害党政军干部和群众70余人。在我人民解放军坚决进剿打击后,王跃武按照保密局马处长的密令,胁迫1400余人携带全部武器装备,向新平方向逃窜,企图到大平掌与李崇山、吕宜文汇合,建立哀牢山反革命基地,实现土蛇行动的后续计划。他们一路抢掠,一路杀害我区乡干部,仅在昆阳、易门、峨山与新平交界地区,就捕杀了50多人。新中国的成立,人民急需一个安定的社会环境,因此叛军内部极不稳定,那些被裹胁的官兵也不愿跟着王跃武为蒋家王朝的复辟卖命当殉葬品,沿途逃走的不少。

      6月3日,一一六团三营在完成了富良棚和老厂地区的剿匪任务后,返回新平县城,途经新化时,先头部队九连在甸末村和敌人遭遇。

      “报告营长,打了半天,我们也不知道对方是土匪还是什么部队。”九连长从前沿阵地下来,向裴全江营长报告,有些半夜吃黄瓜——摸不着头脑。

      “有没有战斗力?”

      “战斗力不是很强,但不像土匪一样经不住打,他们有迫击炮、重机枪。”

      “穿什么服装?”

      “和我们部队差不多。”

      “有多少人?”

      “大概有1000多人,约一个团的建制。”

      “怪了,哪儿冒出来的这么多人马?”裴营长沉思了一下,问九连长,“挡得住吗?”

      “没问题。”九连长补充,“敌人似乎很疲惫,拖拖拉拉懒懒散散的,短时间内组织不起大的进攻。”

      裴营长果断地决定:“九连长,我团的电台受潮,与上级暂时联系不上,现在敌人的情况我们不是很清楚,为了防止还有其他大批量的敌人袭击新平县城,我带七连、八连连夜赶回新平,向张政委他们报告情况。你们要尽量拖住敌人,能打就打,不能打就缠,时间越长越好!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明白!”九连长敬礼,迅速地回到了前沿阵地指挥作战。当裴营长带着部队急行军返回新平时,在路上抓到了叛军的4个掉队士兵,经过审问才知道是保安三十四团叛变,和九连遭遇的就是这个部队。此时,由军部罗处长和一一六团政委张立昌、参谋长余连光等同志率领的军侦营和一、二营(二营随罗处长由通海剿匪后到新平)追歼部队已由县城出发。两支部队会合后,简单地交换了情况,首长命令立即向新化出发。

      九连在甸末村巧妙地顽强阻击,延缓了叛军逃跑的时间,迅速赶到的部队把叛军包围在了新化的代味地区。经过几小时的战斗,消灭叛军700多人。其余的叛军骨干200多人,在王跃武的带领下,分路渡过戛洒江,进入东瓜岭,与盘踞在大平掌的李崇山、吕宜文土匪武装汇合。

      听到消息下山前来接应的吕宜文和陈梦凯,藏在大江边的密林中,亲眼看到了三十四团叛军丧魂落魄、你争我夺抢渡戛洒江逃命的狼狈场景。吕宜文心中再生一片凄凉,悲哀地叹息道:“兵败如山倒,势如江水向下流,大势去也!”话音未落,就像一摊稀牛屎,顺着树干往下滑,瘫倒在大树下,陈梦凯不知咋回事,慌得忙唤勤务兵。

      呼晡的风,掠空而过,碧空中几片游荡的残云,被卷得无影无踪。枯树枝头,又飘下片片落叶。时断时续的林涛滚过山顶,冲破一切障碍,传向远方……

      几朵白云抹去了天空上的阴霾,天空变成了蔚蓝色,晴朗极了。

      今天戛洒赶街,沿江西岸的傣族姑娘云集,她们身上的七彩腰带银泡镶嵌星罗棋布,鲜艳夺目,令人叹为观止,据说她们区别于西双版纳一带的傣族叫花腰傣。花边层叠的摆裙,高领长袖的短衣,束发于顶的高髻,从下到上衬托出姑娘修长健美的身段。还有那前倾的鸡枞笠帽,侧斜的宽边裙摆,垂缨的腰间秧萝,更显出了亭亭玉立妩媚娇艳的神采。这些纯真质朴、光彩亮丽的姑娘,柔声细语,步态轻盈,充满着边疆的浪漫情调和神奇邃秘的诱惑,为街天的热闹和色彩的绚丽增色不少。

      打扮成一副商人模样的田波戴着一副墨镜,漫步在街边的林荫树下,后面跟着阿鲁,为了不让人认出,也经过了精心的化装。他们来到戛洒已经好几天了,在白大爹和黄毛的帮助下,不仅弄清楚了土匪暴动时办事处藏粮藏税的地方,而且也基本上掌握了李崇山、吕宜文、陈梦凯等土匪经常活动的地区和行动规律,但对于普一文、胡萍的情况知之甚少。为此,田波的心里有些着急。由于是交通要道,来往商人比较多,四山八岭的人都有到戛洒赶街的习惯,今天正好是街天,看是否能摸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中午,河谷气候闷热,人的嘈杂声,知了的鸣叫声,江水的波涛声,喧闹成一片,让人觉得心里烦躁,可又感觉到特别热闹。田波发现,居住在坝子里的花腰傣,大都在村寨里的茅屋旁,搭上引水的长竹筒,接箐水吃。同时,村村寨寨都有漂亮的水井。阿鲁告诉田波,水井就是傣族村寨里的心和眼睛,每天最早起来打水的,都是村寨里最美的姑娘。行走间,田波和阿鲁发现,他们的身后不知何时跟上了一个行踪诡秘的人。这时,他们刚好看到临江的几棵遮天蔽日的凤凰树下,一堆一堆的围着好多人,田波便给阿鲁递了一个眼神,让他转到了另一边监视那个人,自己却径直走了过去。一看,原来是摆象棋摊的,田波心中有一种少有的异样的激动。摆棋盘的主人布下牌局,吸引过往行人来下,要是赢了,主人就输给挑战者一块银元;要是输了,挑战者就输给主人一块银元。田波是个棋迷,抗日战争受伤在一个寺庙里养伤时,受到一个和尚的指点,棋技大进,所在部队能下得贏他的人没有几个。今天看到这种事,眼睛一亮,自然不会放过,便走到一个人数最多的棋盘旁观看起来。

      这个设局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看他那一副目空一切的尊容,便知是这一溜儿的棋头。挑战的人很多,有的连下了好几局,可无一例外地都输了,钱都让老者尽数收入囊中。挑战者个个输得脸红脖子粗,豆大的汗珠顺着头顶流下来,周围一片汗臭。

      田波心里有数了,他默不作声地在棋局面前蹲了下来,老者看看这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和他那戴着一副墨镜捉摸不住的神态,试探着说:“看样子老板是一个走南闯北做大生意的人,怎么,也有闲情雅致来掺和掺和这事?”

      旁边有人趁机插话:“怎么了,怕人家不给钱是不是?你看看人家这一身穿戴,就是一个有钱的主!”刚才这人输了银元,肚子里的气胀着呢。

      老者见多识广,好话丑话听得多了,没把旁人的言语放进耳里,心想有钱又有什么用,帮不了忙的,这是棋局,不是卖盐卖布匹,于是冷笑一声,道:“按规矩,你先走第一步。”

      田波也不说话,走了一步。

      老者看田波走的第一步,就有些奇怪,抬眼看看对手的脸,看不到任何表情,便低头跟着走了一步。

      田波紧跟着又走了一步。

      老者不敢马虎,谨慎地走了一步。

      田波果断地跟了一步。

      老者神态开始有些紧张,琢磨了一会儿,又走了一步。

      田波不动声色,毫不犹豫地又跟了一步。

      不到六步棋,老者鼻子尖上出汗了,伸了几次手也不敢走一步棋。想了半天,脸红了,在围观人群的哄笑声中,嗫嚅嘟囔:“高手,算你赢了。钱在这儿老者拿出钱放到棋盘上,随你拿吧田波分文不取,起身便走,来到邻摊上,与又一设局者下起来。结果,没走几步,又赢了对手。不到一个时辰,他便横扫了五六个棋局。几个棋主知道碰到高手了,不和他下,个个红着脸,急忙收起摊子丢下钱就要离开。观棋看热闹的人发出啧啧的声音,看着田波,像看一个奇异的神人。”

      这时田波和阿鲁低声交谈了几句,神气的阿鲁发话了:“各位请留步,我们老板赢棋不赢钱,只为交几个朋友,他到贵地做生意,需要向大家打听一个消息,望各位棋友多多帮助,在这儿我代老板先谢了。”

      “什么消息?”听说不要钱,几个棋主放出了心里揣着的嘣嘣直跳的兔子,一时兴趣大增,显出了一片热心。

      “见过一副翡翠玉石象棋吗?”

      “翡翠玉石象棋?”大家露出惊讶的神情,相互间询问似的看了看,摇了摇头,“没见过。”

      “大家再想想,听说过没有?我们可是有重金酬谢的。”阿鲁还抱着一线希望。

      众人还是摇了摇头。

      看样子不像装的,田波摆了摆手,大家嘀咕着散开了。

      田波刚离开凤凰树没多远的路,后面就跟来了刚才的那个鬼鬼祟祟的人,只不过多了一个背上的背箩。田波知道有好戏看了,便转身摘下墨镜,给了阿鲁一个暗示。阿鲁何等聪明,不知不觉中绕到那人的背后:“兄弟,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大半天你为什么总是追着我们的尾,跟着我们的道?”“误会,误会!”那人显得有些慌张,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了,低声道:“两位老板,不妨跟你们直说,我跟着你们好久了,而且我见过你们说的翡翠玉石象棋。”

      田波内心一阵惊喜,脸上却不露一点神色,冷冷地问:“你见过?”

      “见过!”那人似乎有些得意。

      “就凭你?那翡翠玉石象棋虽说不上是价值连城,可也是重金难求啊!”田波故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那人,明显有些不相信看不起,把头扬得高髙的,准备离开。

      那人急了:“你别小看人,找个地方我说给你听!”那人指着刚才下棋的地方,“我们到树后去,那儿凉快,说话方便。”三人一起到了凤凰树后。阿鲁警惕地监视着周围。

      那人放下身上的背箩,掀开盖在上面的芭蕉叶,露出了棋盒。

      这个棋盒太熟悉了,龙凤戏珠!田波压住内心的激动:“真的是翡翠玉石象棋吗?”口气仍装得有些不相信。

      那人急了,打开棋盒:“谁骗你,你瞧,这还能有假!”田波眼睛一亮,这不正是普一文的那盒翡翠玉石象棋吗?太熟悉了,虽然只见过一面,但那玉质莹润、字迹刀工精细,甚是罕见,让人深刻地印在了脑子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哪儿搞来的?”田波装出了商人的贪婪。

      “这不用问。”

      “开个价吧!”

      “看得出,老板不仅是个棋坛高手,还是个出手大方的爽快生意人!好棋归高手,物美归贵人,值!我没看错对象,你就给一百块银元吧。”

      “开价并不高。”田波征询对方的意见,“我身上现在没带这么多钱,要不,你随我到客栈去拿?客栈离这儿不远,就在街上。”

      “行!”那人地熟人熟,毫无戒心地答应下来,弯腰背上了背箩。

      三人来到门头上挂着“金芒果客栈”的房屋前,田波回头看了看,走了进去,阿鲁留在外面。

      一进房门,那人刚放下脊背上的背箩,田波取下墨镜,掏出香烟,借给他点火之机,一个利索的动作,就把他摔了个狗啃地,然后麻利地捆上绳子将他反手绑在了椅子上。

      “说,谁派你来的?”田波变戏法地把一把匕首在那人眼前一亮,插到了桌子上。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稀里糊涂地穿上了棕绳褂子,他浑身筛糠似的抖来抖去,大脑里让田波一连串的动作搞得一片混乱。

      田波瞪了他一眼匪气十足地说:“妈的,给老子装蒜!你给我放老实一点,这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别自找霉气。说,哪个部分的,叫什么名字?”

      “一根筋,没参加任何组织。”

      “一根筋?”

      “不不不,老板,那是他们给我取的外号,我的真名叫余更景,因为人长得瘦,说话又直,他们就顺口叫一根筋。”

      “什么人叫你来跟踪我们的?”

      “老板,没人叫我、我跟踪你们呀,这不都是为卖这翡翠玉石象棋的事?”一根筋清醒了点,“戛洒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平民百姓都是三老爹的佃户,挑七挑八,也挑不着我。像我这瘦筋干巴的样子,谁要我做事呀!”

      “你都跟踪我们一段时间了,还要装憨卖傻,别耍滑头,小心我让伙计宰了你!”田波在话语里装进了凶狠。

      “老板,不,大爷,冤枉我了,你就是给我吃熊心豹胆,我也不敢呀!我那不是看着你们有钱的样子才跟着你们吗?这地方小,人又穷,除了和三老爹家的富昌隆做生意的人外,谁买得起这翡翠玉石象棋呀!”一根筋委屈地申辩。

      “这棋价格不菲,看你也不是富裕之人,而且又在这种偏僻弹丸之地,怎么会拥有此棋?说,哪来的!”

      一根筋面露不安,一时没吭声。

      “不说,你当我不知道?如果没那能耐,我们就不会到那凤凰树下逞能,就不会大白天把你叫到这屋里来了。快说,来路清楚,我们正大光明的好做交易。说不明白,”田波眼露凶光,望了一眼桌上闪亮的匕首,语言里填满了火药味,“它可不是吃素的,好多天没开荤了,到时别怪我们不客气!”田波索性把恶人当下去。

      “别、别、别,大爷息怒,我说我说。”这些年土匪杀人比杀鸡还随便,一根筋害怕了,权衡利弊后,作了如实交代,“象棋是新平普一文大老爷的,小的熟悉山路,老辈又与他家有点姑拐亲,他来到戛洒就把从新平带来的人换掉了,只留下了两个保镖,让我给他们带路。”

      “去哪儿?”

      “缅甸。”

      “什么时候?”田波有些着急。

      “好多天了,我带着他们走原始老林,送到边境线我才回来的。”

      “他们一共多少人?”田波心里有些自责,又有些后悔。

      “就五人,四男一女,那挺凶的毛胡子姓樊。那女的可漂亮了,少见,普老叫她胡小姐。”

      “接着说!”

      “刚离开戛洒时是八人,六匹马,可到了国境线要过那边时,他们把挑东西的那两人干掉了,我怕他们杀人灭口,连我也干掉,就趁他们不备,偷偷地跑回来了。”

      “你不要胡编乱说,谁不知道普一文是新政权那边的人。”田波顺藤摸瓜。

      “那边的人,鬼才相信,他们一路上谈的都是反共的事。”说到这儿,一根筋神秘地告诉田波,“大爷,普老跟姓樊的那人说,三老爹在昆明又被公安局的抓起来了,是我亲耳听到的。”

      “你可不要乱说。”

      一根筋翻了一下白眼:“信不信由你。”

      “那翡翠玉石象棋又是怎么到了你手里?”

      “普老说话不算数,说带路给我十块银元,可到了边境他也不出气。我知道这棋值钱,看到姓樊的杀人,我偷跑回来时就顺手把它给拎走了。”一根筋为自己没有空手而回的聪明自鸣得意。

      田波警告说:“关于普一文的事,出了这道门不许跟任何人提起一句,否则,我随时都可以除掉你!”

      “不敢不敢,我知道厉害,懂得道上的规矩,分得清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请大爷放心。”一根筋点头如鸡琢米。

      田波解开一根筋的绳子,从兜里掏出两块银元递给他,说:“把棋留下,先去找饭吃。看你还有些老实,我不会亏待你,其余的晚上来拿,我这儿朋友不少,他们都听我指挥,看你老实可靠,我们交个朋友吧。”

      “是,大爷,高攀了!”一根筋跟有钱的大商人交上朋友,犹如捡到了大金元宝,高兴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乐颠颠的一根筋走后,田波让阿鲁盯上他,看会不会有什么意外。自己则开始关起门来,一边思考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一边摆弄翡翠玉石棋子。表面上看棋子都是一样的,细看,“将”、“帅”后面各有一条不易察觉的细缝,田波心里不由一震,轻轻撬开,里面露出了折叠的薄纸,取出展开一看,却是军统新平保防组制定的“土蛇行动计划”和附着的“潜伏人员名单”。田波大喜过望。

      晚上,满口吐着酒气的一根筋髙一脚低一脚地来到了“金芒果客栈”,他没想到田波和阿鲁天不亮就让武装人员把他“送”往新平。

      经过近三个月的清剿,新平县境内的土匪多被歼灭,余下的部分有的仍游击式的占山为王,有的逃跑,有的隐匿。到7月底8月初,除流窜于新平、镇沅、双柏边界的“云南人民抗共军”的李崇山、王跃武匪部五个大队近1000人稍有规模外,只剩下了三股人数不太多的小土匪:流窜于新平镇边乡交界一带,号称“抗共第一支队”的陈梦凯匪部;流窜于扬武鲁奎山一带、号称“抗共军第十一支队”的方继清匪部;流窜于顺水沟、高粱冲一带的易朝鼎、张正鸿匪部。

      8月2日至5日,新平县委书记段竹青和剿匪指挥部的总指挥段震南参加了玉溪地委召开的全区剿匪工作会议。会议根据滇南剿匪指挥部《剿匪工作决议》精神,要求各县进一步贯彻落实“政治攻势、发动群众、军事打击”三者结合,以政治攻势为主的剿匪方针,以及“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镇压与宽大相结合”的剿匪政策。会后,新平县委又及时召开了有各剿匪部队领导、各区委书记参加的剿匪工作会议。段震南在会议上多次强调要认真贯彻落实地委剿匪工作会议精神,充分肯定了前一阶段的剿匪工作,并且具体研究布置了近期在全县范围内消灭土匪武装的行动计划。

      会议刚结束,田波没顾得上休息,叫上阿鲁,当即返回戛洒。他们的任务仍然是弄清李崇山、王跃武、吕宜文等人为首的土匪叛军在哀牢山的军事部署和随时掌握其活动情况,为最后大部队的军事围剿做好前期的侦察工作。

      傍晚,他们走进路边的一家客栈。客栈处在南来北往的地段上,在临街的一面搭个棚子,底下放几张松木桌凳,供人喝水吃饭用。两人刚坐下,田波突然听见一个似乎很熟悉的声音。扭头一看,实在没想到,他看见了一个在新平审讯过的陈善多手下的勤务兵,姓温。他怎么到这里来了?是自己逃出来的,还是政府把他放出来的?他悄悄地给阿鲁讲了这事,说:“我们过去问问这小子,说不定能问到有用的情况!”

      二人走过去,大大咧咧地坐到了姓温的对面。姓温的一眼便认出了田波,因为田波审讯他时那种对土匪内部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对土匪头目描述得惟妙惟肖的样子,给他留下了一辈芋也抹不掉的印记,特别是自己怕土匪报复,想避重就轻,企图蒙混过关,一问三摇头时,田波转眼就变成那种凶神恶煞的样子,当时就把他吓得尿了一裤裆。所以现在看到田波,尽管没穿军装,也让他慌了手脚,赶忙站起来,腿也有些软。

      田波严厉地说:“怎么溜到这儿来了?”

      姓温的急忙说:“报告大军,经你教育后,我觉悟提高很大,表现好着呢,是政府把我放出来的,还有释放证呢。”说着,就从兜里往外掏证件。

      田波看他的样子不像说谎,摆了摆手:“我知道,不用看了。”并用眼瞟了一下坐在他身旁的人,又问,“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姓温的说:“村里人传言我被政府镇压了,父母急得要命,许多准备下山投降的弟兄也因此畏缩不前,我这是赶回去给他们报个信见个面,让他们放心,积极交枪投降是有前途的。这是来找我的表兄,不信你们问问他。”他指着和自己一起喝酒的人说。

      那人赶忙站起来哈哈腰,有些文绉绉地说:“是,是,我表弟的话字字不假,句句是实。”

      田波旁敲侧击:“你表现好,我们心里有本账,可怎么个好法,你得有实际的具体表现。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吗?李崇山——哼!”话只说了半句。

      锣鼓听音,说话听声,姓温的脸一下白了,声音也有些发抖:“我正要向政府报告呢,听我表兄说,他还、还在大平掌,没有离开,而且还擎筑了许多工事,准备跟解放军对抗到底,最近还在腰街、戛洒杀农会干部呢,很多老百姓害怕,不敢跟政府讲实话。”

      田波心里一下子亮起来了,他压抑住兴奋,继续说:“李崇山在大平掌的情况,我们早掌握了,可你为什么不早报告?你们知道不知道,知情不报和窝藏同罪?姓温的,这可是你立功的极好机会,不可错失。”

      姓温的急忙补充:“刚才我才听表哥说的,本想报告,可这在路上,不好报告呀!”

      田波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他们说话,便说:“你们俩现在就报告吧,提供了有用的线索,还算你们立功。”

      姓温的表兄说:“前段时间,解放军从镇沅那边到哀牢山来剿过匪,李崇山仗着人熟地熟眼线多,再加上叛军团长王跃武的出谋划策,到处流窜,老百姓思想顾虑大,不敢讲实话,解放军没有抓住他。现在他又回到了大平掌,构筑了许多坚固的防御工事,调集了不少的精良武器,人马很多,四处都有岗哨,一般人是上不去的,而且扬言要和解放军干到底。”

      田波严肃地说:“你提供的这些情况,我们是知道的,当然了,有些还会进一步核实,要是有半句假话,你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你们俩要互相担保,谁也不能耍花招!”

      姓温的连忙保证:“我表兄是大平掌‘润富中学’的教师,李崇山兔子不吃窝边草,暂时还没对他们下手。他说的绝对是实话,亲眼所见,不敢有假,如他欺骗了政府,你们可以连带着嘣了我!”那表兄又接着补充:“这几天,来大平掌的人很多,赶河边街的也不少,李崇山大量收购吃的用的,热闹得很。”

      “上山的路好走吗?”

      “很困难,常有巡山的土匪,戒备严得很。”

      田波特别交代:“今天在这儿说的话,谁也不许往外讲!听清楚了吗?”

      “听清了,听清了,解放军的话我们不敢不听。再说,李崇山如同江里的面瓜鱼,虽然很难逮,但已围住了,早晚是贵军的阶下囚,希望解放军赶快抓住他,让他少做点伤天害理的事。”

      姓温的表兄表弟忙不迭地保证。

      田波心想:真是无巧不成书,偏偏在这儿遇上了姓温的表兄弟。看来,得充分利用这一机会,探个虚实,为大部队的进军围剿做好更充分的准备工作。这时,一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大胆侦察计划,已在他的脑海中形成。

      雄鸡叫过头遍,晓云覆盖着山顶缠绕着山腰。戛洒江边通往大平掌的一条山间小道上,健步走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就是阿鲁。阿鲁后面的不远处,紧跟着田波。

      这会儿,阿鲁两脚生风,来到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溪边,跃上一块突兀的大石头,向四周警惕地扫了一眼,见无异常情况,便向后面的田波摇了摇手中的毛巾。然后,跳过溪间的石头向前行。

      突然,阿鲁发现前面路边的古茶树下,坐着一个吸水烟筒的人。避开,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人长着一副瘦长脸,八字眉下眨着一对老鼠眼,背驼得像个弓虾。阿鲁顿时想起他就是李润富过去的一个马夫,镇沅那边的人,此人虽然丑陋,但却是一个百步穿杨的神枪手。李润富投降后,他留在了山上,现在又跟上了李崇山,实际上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保镖,外号“驼背枪”。

      驼背枪这时也正诧异地看着阿鲁,默想:噢,这小子看来是当地人,似乎在哪儿见过,蛮精干的。这一段时间被解放军追得四处逃窜,精神高度紧张,头脑里乱糟糟的,想不起来了,我得好好盘问盘问他。一转眼,阿鲁已走出了好远。驼背枪追了上去,喘着粗气说:“伙、伙计,你腿真、真快,称得上是飞毛腿呵。走山路,搭个伴,有个说话的人,不累。”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一座桥边,四周较为宽阔,后面的田波看得见,阿鲁顺势说:“走路莫走忙,歇气莫歇长,我们在这凉亭桥上歇歇再走吧!”

      凉亭桥有一丈多高,它横跨在两个山谷之间的一条小溪上,溪水哗哗流淌,清丝丝的,裸露出冲得圆滑的岩石。过了这桥,再走六七里地,就是河边街了,已属于大平掌的领地。

      阿鲁和驼背枪走上凉亭桥,面对面坐了下来。驼背枪一屁股坐在桥栏上,一对老鼠眼紧盯住阿鲁。他一手把夹在耳朵上的纸烟摘下,叼在嘴上,一手在口袋里摸火柴,阿鲁见状机灵地从口袋里取出火柴,走到驼背枪面前:“来,大哥,我给你点火!”

      “我好像见过你呀!”驼背枪一边点火,一边瞅着眼警惕地说:“想起来了,你是阿、阿鲁!”突然,驼背枪惊得站了起来。正在这关键时刻,“扑通”一声,紧紧跟随的田波把一块石头扔进了溪水里,驼背枪一慌张,忙回头张望,阿鲁照准驼背枪的太阳穴就是一拳,把他打了个四脚朝天,后脑壳“咣”的一声碰到桥石面上,又弹了回来,撞得他眼冒金星,鼻血直流。驼背枪左手捂着鼻子,右手忙去掏枪。阿鲁不容他有所动作,又飞起一脚把他腰间的枪踢到桥下去了。接着,一个猛虎扑羊,两腿骑在驼背枪身上,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不放。等驼背枪手软脚瘫了,才抓住他的两腿朝桥下一掀,来了个倒栽葱。那家伙一头栽到溪底的石头上,脑浆四溅,一命呜呼了。

      阿鲁毫不迟疑干净利索的动作,田波全看到了眼里,他在不远处的岩石后点了点头。

      阿鲁翻过一座山冈,沿着山腰小道走了一阵,来到了河边街下的岔路口。面前两条路,右侧是去大平掌的直路,上面已隐隐约约可见一些战斗工事,左侧是到帽盒的穿林小径,地势比较险要。阿鲁扬了扬手中的毛巾,田波赶了上来。交换意见后,田波决定首先掌握大平掌的主体战斗工事的构筑、分布情况,然后到帽盒方向进一步摸清军事外围的部署。

      大平掌的军事侦察工作进行得比较顺利,田波和阿鲁对那儿的地形熟悉。可当他俩准备沿左侧的小道上去时,前面河边街方向忽然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抬头一看,山嘴的转弯处冒出十几个匪徒,端着枪走了过来。“土匪巡山队!”走在前面的阿鲁一把将身后的田波推入岩石后的草丛中,而自己已经来不及掩藏了。一个土匪发现了他,大声喊道:“什么人?站住!”阿鲁索性大大方方地迎面向土匪走去。

      还好,这帮匪徒从服装上看多是王跃武的叛军,出来巡山的。走在前面的匪连长冲着阿鲁问:“什么人?”

      “抗共军第一支队陈梦凯部的人!”阿鲁随口答出流窜于新平、蛾山交界处这支土匪队伍的名称。为了把敌人阻挡得远一些,让田波更安全,阿鲁边走边答。

      “他妈的,叫你站住,你为什么还走?”匪连长气势汹汹,拔出手枪,众匪徒七喊八叫地跟了上来。

      阿鲁跃身跳在一块石头上,居高临下,炯炯有神的眼睛向匪兵扫视了一番,泰然地回答:“都是一座山的兄弟,早不见晚见的,赶路要紧,别那么剑拔弩张的。”

      一个土匪小头目模样的人把破军帽一掀,吐掉嘴上叼着的烟头,瞪着狼眼问:“先别拉亲近,干什么的?”

      阿鲁一眼看见了他额上的一块烂伤疤,知道他就是河边街上经常欺行霸市的“赖疤”,警觉顿时又增加了几分,于是朝他冷冷笑了笑:“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是到帽盒送信。”

      “哼,送信?”赖疤心里暗想,帽盒这些天都是驼背枪送信,为什么今日换了他?便乜斜着眼问道,“那驼背枪呢?”

      阿鲁见赖疤对自己有怀疑,不等他说完,就接过话头:“哦,他今天病了。”

      “病了?”奸滑的赖疤用怀疑的眼光审视着阿鲁,心里直嘀咕:陈梦凯部的,往帽盒送信?可我也去过那儿两趟,怎么从未见过陈梦凯身边有这样的人?可看似又有些面熟,像自己的兄弟。妈的,这段时间太紧张了,满脑子都是豆渣。赖疤不放心,上面三令五申要严加盘查来往行人,失职者格杀勿论,于是又提了一些土匪内部须知的问题,妄图从对话中找出些破绽。

      赖疤这几下哪能难得住阿鲁?半年多来,阿鲁跟着田波得到了不小的锻炼,本县的几股土匪基本情况,早已烂熟于心。

      赖疤见他对答如流,又突然生一诡计,大声喝道:“下他的枪,捆起来!”

      阿鲁暗暗一惊,但随即镇定下来。匪兵们扑向跳下石头的阿鲁,夺的夺枪,搜的搜身,抓的抓手,抱的抱脚。阿鲁急中生智,不由得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于是,他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骂:“水淹龙王庙,乱了自家,你们他妈的瞎了眼,不看看老子是谁!哀牢山的弟兄就这么不讲义气?老子要到李副司令那儿找你赖疤算账!”

      赖疤一听阿鲁要找李崇山,还叫出了自己不太雅观的外号,心想这人有来头,不是省油的灯,心里不觉害怕了。自己在河边街经常偷鸡摸狗,为非作歹,名声不太好,这对“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李崇山来说,无疑是十分忌讳的,要是让这小子告上一状,吃不了兜着走。算了,别背着黄豆找铜锅炒。他思想上来了个急转弯:“住手!”随即急步走到阿鲁跟前,点头哈腰递烟,满脸堆笑地说:“老弟,例行公事,别误会。”接着,又狡黯地问,“信呢?”

      阿鲁知道赖疤心里还有疑惑,于是鄙视地瞟了他一眼,把头一昂,手往腰上一叉,大模大样地说:“赖疤兄,我们还在一块喝过酒呢,你这样做未免太不给兄弟面子了,国难当头,本应齐心合力,团结对付共产党,可你却在这儿惹事,疑神疑鬼的,太让人寒心了。”接着又凑近赖疤说:“信?那是口信,现在的局势又紧张又混乱,谁还写信?让解放军抓到了,那还了得?时间紧迫,别耽误了大事,兄弟我回头再谢,要是贻误了军情,兄弟你我承担不起!”

      在一旁早等得不耐烦的匪连长插话了:“时间不早了,巡山任务还没完成呢,都是认的人,别再为难了。”

      “这,这……”赖疤有些尴尬。

      “下次小弟再来拜望老兄,不醉不散,少陪了!”阿鲁不由分说,一拱手,转身就走上了左侧去帽盒的小路。当赖疤还在那儿发愣拿不定主意时,阿鲁已经绕过山嘴,不见了踪影。

      赖疤没办法,只好交代一个匪徒悄悄跟上阿鲁,看他是不是真的去了帽盒。这个匪徒成了送死鬼,他被后面的田波干掉了。

      匪连长领着匪兵,继续按预定的路线巡山。当他们走到凉亭桥时,前面的一个匪兵惊叫起来:“血!血!”跟在后面的匪兵听了一惊,乱作一团,像群绿头苍蝇一样,端着枪扑了上去。赖疤扒开众人上前看时,另一土匪又喊到:“桥下有人!”赖疤探头往桥下一看,一具尸体躺在血泊里,看样子像驼背枪。赖疤头脑嗡的一声,有了一种不祥之兆,赶忙跑下桥走近细看,果真是他,不禁暗暗叫苦。他心想,刚才那人说驼背枪病了,人却死在了这儿。哼,分明是他打死的。他又一想,打死驼背枪事小,要是放走了共军探子,那事就大了。赖疤浑身一哆嗦,紧张得大喊:“快给我追刚才那个送信的人!”匪连长把枪一挥,匪兵们折回头,朝原路狼奔鼠窜,奋力追去。

      此时的田波和阿鲁如鸟归林,鱼入海,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8月16日,在消灭了哀牢山周围的几股小土匪后,野战军一一六团从新平出发,一一八团从元江出发,在玉溪军分区独立团和新平平山区、南区的配合下,将李崇山、王跃武的“云南人民抗共军”1000多人围困在大平掌一带。

      这天一大早,哀牢山间的云雾还没退尽,土匪情报员就连喊带叫,跌跌撞撞地跑进了设在“陇西世族”庄院里的抗共军指挥部。衣服巳经脏得分不清颜色,两片嘴唇没有血色,叼一支烟灰很长的香烟的吕宜文,正在院子里乳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踱来踱去。情报员的喊声惊动了他,凭直觉,他知道早晚要来到的一天终于来到了。当发现田波、阿鲁二人勇闯大平掌后,李崇山再次加强了巡防的力量和次数。吕宜文多次找中队长以上的土匪头子训话,不得有半点疏忽。这些天,他都是在不安和惶恐中度过的。

      他顾不得拾起吓得掉在地上的香烟,慌忙往外走,恰好与走出卧室的王跃武碰了个满怀。脸色苍白的情报员见两个头都在,忙把解放军已将大平掌团团围住的消息作了报告。

      “怎么现在才来报告!”军武出身的王跃武知道大部队行动不如小分队迅速,得有一段时间,可这包围大平掌的部队如神兵神将,从天而下,事前并没有半点风声。

      “原先的几个固定观察岗昨天晚上就被莫名其妙地端掉了,派出去的流动哨至今没有回来的,今天早上的雾又特别大,当发现上山的路和周围的山头上都有共军和红旗时,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王跃武立刻两眼发黑,牙齿磨得卡卡响。凭他的经验,这次是在劫难逃了。吕宜文还稳得住神,他在王跃武耳旁简单地交代了几句,王跃武点了点头。吕宜文快步走向后院李崇山的卧室。李崇山昨天晚上和半开门鬼混,很晚才回来,现在正蒙头大睡呢。

      王跃武几大步迈下台阶,走进卫兵室,扯起那叫破了嗓的烂砂锅似的喉咙吼道:“起来,起来,都起来!”

      一群膀大腰圆横躺竖卧的家伙,没精打采地伸腰蹬腿,动了动身子,并没有起来。他们是王跃武的保镖,天亮时才回来,刚睡下不久,赖疤领着他们熟悉山路和地形,这是王跃武特意安排的,以防不测。

      王跃武发怒了,把窗台上的一只空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大叫:“弟兄们,不要挺尸啦,我们都给共军的大部队包饺子啦!”

      这一回,像一把石灰撒在茅缸里,把里面的蛆虫呛得乱钻乱窜,一个个翻身坐起来,唧喳开了:

      “跟他们拼了,横竖是个死!”

      “拼个尿呀,今非昔比,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们有多少人,多少枪,能是人家的对手吗?”

      王跃武额上青筋暴起,摆手制止住保镖的叫嚷:“当务之急,赶快通知所有部队进入紧急战斗准备,随时与共军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匪徒们这才意识到已经面临灭顶之灾,比他们想像的局势还要严重,一时竟吓得有些目瞪口呆。

      “马上行动!部队投入战斗后,你们马上回到指挥部,不得延误!”王跃武命令。

      “是!”几个保镖应声而起提起枪飞奔出门。

      王跃武的副官在新化甸末村被解放军击毙,他便从警卫连中抽出这几个武艺精湛的亡命之徒充当自己的贴身保镖,传达命令。

      这时,土匪副大队长刀老三骂骂咧咧地冲进大院,直朝李崇山的卧室跑去。

      不一会,李崇山提着枪站在院子里叫道:“王团长,别在那儿啰嗦了,赶快过来商量一下!”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了猛烈的枪炮声和冲锋号声。

      李崇山愣了一下,问道:“余国聪参谋长呢?”

      刀老三回答:“昨天晚上他在东瓜岭,今早和弟兄们在阵地上,一时半会下不来。”

      李崇山知道,舅舅为了自己的方便,昨天晚上没住在庄园里。此时,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命令刀老三:“让弟兄们给我顶住,每人增发10块银币,二两烟土!”李崇山阴险地一笑,“另外,还要告诉弟兄们,增援部队马上就会到来,不用害怕!”

      “是!”刀老三领命急匆匆而去。

      “副司令,还没动手,我们就输了一着,已经是釜底游鱼了。”王跃武走上台阶,一副送肉上砧板,等着挨刀的垂头丧气的样子,当初那种不可一世的威风荡然无存。

      李崇山的颈子一下子硬了起来,顿时翻了脸,他嘴角勾起两道弯,鄙夷地瞥了王跃武一眼,冲着他便吼叫起来:“活水游鱼,岂有落网之理?你一个堂堂的党国正规军师长,竟然说出这话,简直是吸气放屁!大丈夫应当死里求生,祸中求福!”

      站在一旁经过深思熟虑的吕宜文插话了:“猪吵卖,人吵败,二位息怒,都是党国精英,没必要为几句话争个面红耳赤。现在大敌当前,火烧眉毛,非同一般,稍不注意,我们就会全军覆没,反共复国的事业将毁于一旦。现在我有个避免被共军一锅端的计划,想听听两位的意见。”

      “吕大使讲得在理,我李某言听计从,完全赞同。”李崇山松软了脖颈,暂时压住了胸中咕噜咕噜随时都可能往外喷的臭气。

      王跃武已知道今非昔比,目前的局势必须精诚团结,不能得罪地头蛇李崇山,于是顺水推舟,就汤下面,说;“二位说的都在理,古人讲‘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管这‘村’得跋山涉水多少里,这‘花’也不知道开多开少开不开,更何况我们还没走到‘无路’那一步。二位请放心,战斗的命令我已经下达了,共军一时半会还上不来,看来我们得听听吕大使的高见,采取第二步行动了!”

      杀人如麻、欠下累累血债的云南人民抗共军副司令李崇山,原伪满驻德大使、军统云南新平保防组副组长吕宜文和原国民党骑兵师师长、云南起义部队三十四团叛军团长王跃武,三人急步走入密室,把头凑在了一起。

      激烈的枪弹交织火力网,在山谷里、树林间激起了一阵阵惊雷似的声音。在解放军的强大军事攻击下,大平掌周围的明碉暗堡,在火光中飞上了天空,山坡、草坪上,火光迸射,炸声震天,硝烟弥漫,土匪没经过这么大的阵势,吓得喊爹叫娘,大部分没有来得及哼出第二声就断了气。侥幸没有死的,灰头土脸的钻出建筑工事,像挨了打的豺狼,怪叫着,惊恐万状四脚四手地向周围的草丛树林里逃跑。这时,又遭到了排子枪的扫射,倒下一大片。活着的,像听到号令,一窝伙的退回庄园外的练兵场,准备向庄园后面的白虎山逃窜。由于是开阔地,目标暴露得更清楚明显,打起来更加准确。

      带领先头部队摧毁土匪建筑工事的田波抓住时机,端起身旁战士手中的一挺日本三〇三机枪,大喊一声:“打活靶!”一梭子射出去,就把一个刚爬上坡头直起腰来的土匪撂倒了。

      阿鲁一翻身子,左腿跪地,端起冲锋枪牙一咬,扣动扳机,一阵扫射,两三个土匪应声栽倒。

      战士们多是富有战斗经验的勇士,他们一跃而起,瞄着毫无遮掩的溃逃土匪叛军,一枪一个,打起活靶来。随着轰轰隆隆的炮声和乒乒乓乓的枪声,练兵场上很快就铺上了一层土匪的尸体。

      不过二十分钟,大平掌正面山坡上的前沿阵地就没有任何动静了。

      田波带领先头部队冲了上去,没有遇到抵抗。土匪的阵地上除像打摆子似的二三十个举着手跪在地上外,其他的匪徒全躺在了血泊里。挨个检查,只有三五个还在哼哼,其余的早断气了。

      “报告田参谋,除余国聪被投降立功心切的俘虏杀死外,没有发现李崇山等匪首的尸体,据土匪交代,阵地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李崇山、吕宜文、王跃武的身影。”阿鲁显得有些着急。

      田波拍了拍阿鲁的肩膀,说:“别担心,他们跑不了!”大平掌正面的进攻顺利结束,左右两侧的战斗同样进入了尾声,三面的部队按计划顺利汇合。在全面进攻陇西世族庄园,最后拿下土匪指挥部的战斗之前,段震南在进攻的主力部队前简单地分析了目前的敌我情况,他大声说:

      “我们就要开始进攻哀牢山土匪最后的顽固堡垒了,这是大家期盼已久的事!当然,我们消灭的不是这个庄园,而是盘踞在里面的土匪和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今天,我们消灭李崇山、王跃武这伙残匪和叛军,已是瓮中捉鳖,但是切不可轻敌。哀牢山的土匪,经过这一仗,消灭了大部分,现在为数不多了,但由于他们不是一般的散匪,而是一伙顽匪的头目,里面还有国民党军队的首领和军统特务,大都是些准备顽抗到底的亡命之徒。为此,我们在即将开始的军事行动中,既要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又要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决不能麻痹思想,松懈战斗意志,要尽量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说到这里,段震南加重了语气:“同志们,我再强调一遍,我们的目的不是消灭这个庄园,尽管陇西世族庄园是李润富的私人财产,但它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是用劳动人民的血汗堆积起来的,许多政府工作人员、征粮征税人员和我们的战友,把鲜血和生命永远留在了这里。可以说,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留有我们战斗的印迹和烈士的鲜血。但是,我们要尽可能完好地保护它,不能意气用事,不能随便毁坏里面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们要让它作为一个历史的见证,作为哀牢山最后一代土匪覆灭的象征!”

      “同志们,我们的责任重大,我们的任务光荣,大家要发扬不怕牺牲、连续作战的精神,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李崇山、王跃武这伙人民的罪人,争取哀牢山剿匪的彻底胜利,还哀牢山一片晴朗的天,还哀牢山一片安宁的地,还哀牢山各族人民一个建设家乡、建设新中国的良好环境!”

      席地而坐的战士们聚精会神的听着,要不是预先通知不准发出声响,他们早就呼口号、拍巴掌了。

      讲话结束,部队开始行动,目标直指匪巢——陇西世族庄园。

      田波率领的尖刀班没有遇到多少抵抗,就冲进了庄园。经过反复的梳子般的认真搜查,没有找到李崇山等人。据给他做饭的俘虏交代,战斗刚打响,狡猾的李崇山、王跃武和吕宜文一阵密谋后,就安排了替死鬼督促作战,三人带着警卫队和贴身保镖,秘密逃离了指挥部,连李崇山最喜欢的舅舅的小老婆半开门跪在地上求他也没带走,气得半开门指手跺脚地大骂:“没心肝的杂种,白跟你叫魂了!你以为除了你,男人都死绝了?老娘没杀过人,不怕共产党,只要愿意戛洒街上疯一转,就可以引来狂蜂浪蝶。冬瓜越老越上粉,老娘越老越风骚。”

      摸清李崇山他们逃跑的方向后,段震南果断地命令大部队留下打扫战场,扩大搜索面,搜寻溃散逃匿的土匪,田波带领一一六团的七连跟踪追击,绝不允许他们有喘息的机会,一定要捉拿归案,以免后患。七连的战士们顾不得休整,吃了点干粮,就在田波的带领下出发了。原来阿鲁告诉田波,他发现了打猎人留下的指示路标。

      李崇山、王跃武和吕宜文像三条被撵得丧魂落魄的野狗,夹起尾巴,带着他们不足40人的队伍整整跑了大半天,不知不觉地就钻进了野猪箐。回头看看,解放军并没有跟着屁股追上来,这才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在那箐沟底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天色已经快黑了,肚子又很空,几个匪首便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刚转过那黑咕隆咚的大石头,李崇山忽然看见白大爹住的石窝棚前面有几条黑影。这可把他吓坏了,急忙命令后面的人趴下,然后大声问:“什么人?”

      “哎呀,我的妈哟,这里有解放军!”早就吓破了胆的六七条黑影,有的往石窝棚里钻,有的往石头后面扑,有一个干脆跪在地上,把枪举过头顶,战战兢兢地告饶:“大、大军,我缴枪!我投降!”

      “缴你妈的鬼枪!”李崇山认出这是他手下的赖疤,气得他暴跳如雷,再加上前几天放走共军探子的缘由,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举枪就要打,被吕宜文急忙拦住了:“打不得,打不得,暴露目标,黑夜里枪声传得远,解放军听见会追过来的。再说,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一人一枪都是挺宝贵的,切可伤了弟兄们的心。”李崇山怒气未消,冲着赖疤吼:“看在吕大使的面子上,我饶了你。还不快跟我滚过来!看你们那副熊样,丢尽你老子的脸!”

      看看自己疲惫不堪溃不成军的队伍,李崇山决定在野猪箐过夜。王跃武多了个心眼,建议李崇山把三人指挥部设置在离队伍比较远,易退易进而又容易观察指挥的地方。

      此时,浓云随风自水头那边漫过来、盖下来,万山俄顷失色,神情忧戚。同时,下起毛毛细雨。

      “这鬼天气,下雨也不找个时候。”吕宜文皱着眉头说。

      “吕先生,不要焦不要急,这是哀牢山的云彩雨,过路雨,过一下就过去了李崇山抬头看了看,安慰说。”

      果然,几分钟后云过天晴。

      月亮升起来了,山路、梯田沉浸在瘠溶月色中,跟踪追击了残匪快一天的田波,此时失去了目标,他站在高处极目远望,没有发现匪帮。正在焦急之时,野猪箐方向的山上燃起了一堆篝火。

      “阿鲁,你快看!”田波指着堆火的方向,“那是什么地方?”

      “野猪箐。”回答很肯定。

      “野猪箐?”田波一听这三个字,立即想到了杜鹃,想到了白大爹,想到了自己的脱险。白大爹是战斗打响后离开大平掌的,他留下了山野打猎人熟悉的路标,让阿鲁带着田波一路追踪而来,现在的火堆会不会是李崇山等残匪藏进野猪箐,被白大爹发现后的冒险点火报警?

      他想,很可能。于是问阿鲁:“哀牢山有点火报警的习惯阿鲁何等聪明、一点就通:有!既是报警,又是召唤自己的朋友参与打猎。田参谋,土匪很可能藏在那里!”

      田波当机立断,率领部队向野猪箐方向追击。他已经知道了野猪箐的地形,他在箐沟里被李崇山和余国聪堵过,这回他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准备和阿鲁各领一路,从箐口的两边封堵。

      田波领着队伍前进,眼睛盯着夜空中野地里那团红红的火焰,他仿佛看到了白大爹那皱纹深刻的坚毅的面孔,看到了白大爹那焦灼盼望的目光。他一个劲儿地催促部队:“快!快!”他担心,一旦那堆火被李崇山发现,白大爹会被杀害的!

      那堆火忽明忽暗,越来越小,渐渐熄灭了。“啊,不好!”田波见那堆火熄灭了,心猛地一沉,差点喊了出来,白大爹要遭裹手了!“快速前进!”他又一次催促部队,恨不能一步跃到那堆篝火面前。

      突然,野猪箐又出现了一个火堆,在夜幕中像江河中的航标灯一样,巍然屹立,任山风肆虐,顽强地燃烧着。田波惊愕了,“莫非还有一个人?不,不会,野猪箐就是白大爹他老人家一个人。老人家又点燃了一堆火?哎呀,那要冒多大风险!那么大的年纪,那么弱的身体,那么截途的荆棘,那么陡峭的山峰,还有那么凶恶的土匪,多凶险啊!”田波心里从来没有产生过这么多的思虑和担忧。

      “快!快!”田波不断地催促部队,恨不得插上双翅,腾空飞起来。

      部队行动迅速,时间不长,田波、阿鲁两路人马就堵住了野猪箐的两头。李崇山匪徒50来人果真都藏在野猪箐石岩缝里、茅草堆里休息。一颗信号弹冲天而起,“冲啊!”“缴枪不杀!”田波端着冲锋枪带领战士冲进箐沟里,土匪仓皇应战,饥饿加疲惫,又被解放军打怕了,一时魂胆倶丧,不到二十分钟,20来人便做了枪下鬼。活着的拼命向箐沟另一端逃窜,可又遭到了阿鲁他们的迎头痛击,没死的纷纷举枪投降。但在击毙的土匪和俘虏的人群中,仍没有发现李崇山等人的踪影。其实战斗刚打响,李崇山几个土匪头就没敢恋战,带着身边的卫兵溜了。

      打扫战场时,田波爬上山坡,一口气冲到了火堆旁边。

      火堆旁边一个人也没有,田波的心突然跳起来,“白大爹会不会被李崇山杀害?”他想到了白大爹冒险领着他和杜鹃逃脱野猪箐的情景,想到了戛洒街上装疯的白大爹告诉他藏粮地点时那兴奋的目光,想到了白大爹主动要求给部队当向导包围大平掌时那激动得有点结巴的话语……田波望着这堆火流泪了,他觉得他没有尽到作为一个革命军人的责任,没有保护好白大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白大爹!”

      “是田参谋吗?”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几丈远的一条石缝中传了过来。田波听出了这是白大爹的声音,撒腿就向老人家跑去,高兴地抱着白大爹直流泪。白大爹急促地说:“田参谋,快,李崇山带着一伙人朝水塘方向跑了!快追!”

      “那您?”田波不安地说。

      白大爹一摆手:“别管我,我没事,在这大山里没有难得着我的地方。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再说,还有黄毛,你们赶快行动吧!”

      田波知道,不抓住李崇山等人,这场剿匪战斗就不能算完全取得真正意义上的胜利。理智告诉他,必须乘胜追击,决不能松懈。“白大爹,您多保重!”说完,田波反身回到箐沟,留下一个排看管俘虏和继续打扫战场,自己带着阿鲁和部队向水塘方向追击。

      天明,仗着熟悉老林山道和强焊的身体,李崇山等人暂时摆脱了田波他们的追击,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休息清点人数时,只剩下了不到20人,这中间有副大队长刀老三和几个中队长。问他们的兵,都说有的被打死,有的当了俘虏,有的不知逃到哪儿去了。

      一贯为非作歹、目空一切的李崇山这时才感到了心虚胆怯,不到一天的时间,1000来人的队伍就只剩下了不到一个中队,全身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很害怕再碰上解放军,于是便征求王跃武、吕宜文的意见,下一步怎么办。

      沉思良久,王跃武黯然神伤地说:“现在我们已没有和共军正面对抗的条件,而像现在整天在林子里钻来钻去的也不是个办法,把队伍拖累了不说,这么多人吃的住的本身就是个问题,要不了几天,不打也会垮掉的。”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解放军把我们束手就擒吧?”李崇山拿不定主意,无可奈何。

      “束手就擒?”王跃武一声冷笑,“束手待毙!你认为共产党还会放过你、我、他吗?”他用手指了指吕宜文。

      吕宜文先是眉头一皱,显得很不高兴,继而很有涵养地一笑:“本人从跨进党国大门的那一天起,就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成功,便成仁’那就是座右铭。”说到这儿,话题一转,“王老弟虽是行伍出身,但在中央陆军军官第五分校学习过,官至骑兵师师长,可谓文韬武略集于一身。目前的形势对我们确实不利,正是逆境下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你就给李副司令拿个主意吧。”

      “正是,正是,你干过国军的正规部队,兄弟们都看着你呢。”李崇山在拿不定主意,无可奈何的情况下马上又变了一副低声下气的嘴脸,讨好地说。

      “那兄弟我就不客气了!”王跃武用手一指,身体转了个半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绵绵千里的莽莽哀牢山,难道还藏不住我们这支小小的队伍?这儿山高林密,洞穴不少,再加上天然的保护屏障悬崖峭壁,还有散落的不是穷得揭不开锅的村寨,只要我们择一既能进又能退的根据地,相信一时半会共军是找不到的。至于以后怎么办,待落脚后再具体商量。”

      众匪首别无他法,点头称是。李崇山经过再三考虑,决定把队伍拉到水塘棉花河一带。

      李崇山近几天躲在棉花河的一个山洞里,感到少有的心烦意乱。他一会儿站起来,看看那些或阴或暗、或大或小的钟乳石,一会儿又坐下来,眼睁睁地望着洞子外面出神。一盏香油灯,亮着豆粒般的火焰,不时被岩风吹得东倒西歪,整个洞子里都给它照得绿莹莹的。稍远一点的地方,给他的感觉好像有无数幽灵在闪动。他万万没有料到,云南人民抗共军的队伍竟垮得这样快,只一两个回合,就让解放军打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除方继清、易朝鼎、李世安等人的小股土匪流窜于扬武、鲁奎山、顺、水沟、老百甸一带外,其余的差不多都完蛋了。昨天傍晚,派出去的人回来报告,参加过土匪的人纷纷到各区乡政府登记自首,带去了自己的枪,还检举揭发别人。有的为了立功,甚至杀死了自己的大队长或中队长,有的干脆把有血债的人捆绑起来交给解放军。李崇山不愿看着李氏家族的这支经营几十年的队伍就这么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但要改变这种局面,谈何容易,他自知独木难撑,已无能为力。

      李崇山向洞口走了几步,心头更加恼火,李润富被捕,自己最近才从逃窜回来的土匪嘴里知道。王跃武、刀老三整天吃山桃、脆李,耐不住饥饿和疲劳,领着自己的几个保镖窜到村子里找吃的,村民明里帮助找粮食,暗地里却悄悄告诉了附近的剿匪小分队,让解放军穷追猛打赶到东瓜岭附近的一个悬崖洞内,王跃武被活捉,刀老三被击毙,还好,这些家伙没把部队往这儿引,躲过了一难。李崇山知道,自从大平掌败下来以后,田波和阿鲁就像追命鬼一样,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缠着不放,随时都可能带着部队出现在面前。因此,他把队伍分散开来,尽量减小目标,避免重创,并用“麻雀闹林”的战术去反过来干扰田波,让弟兄们白天在洞里呆着,晚上出去抢点粮食衣物,度过饥饿寒冷,苟延时日。没料想,解放军发动群众四面搜山,分散的土匪,反而处处挨打,有去无回,自己有时一天也要换几个地方,更增加了疲劳和饥饿。现在不要说白天不能活动,连夜晚也寸步难行。在这山穷水尽的时候,解放军一路剿匪,一路发动群众,一路宣传党的政策,还叫来了土匪的亲属喊山。匪兵们本来就饿得没有办法,一听他们的父母、妻子儿女喊自己的名字,自然想寻条活路,于是悄悄地各散一方。他感到政府的这一着确实很厉害,搞得他军心涣散,队不成队,伍不成伍,身边只剩下这10来个人,而且惶惶不可终日,随时有被歼灭的危险。

      正当李崇山在那儿一筹莫展、坐立不安的时候,吕宜文提醒他,按照规矩,现在应该赶快转移地方,迁到野竹洞去。李崇山犹豫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弯着腰便往外走。旁边散落的卫兵和饶继禄、李万清、李云华等几个蓬头垢面的小头目,急忙拉开两条螳螂腿,三摇两晃,一声不响地跟着。从洞里出来,阵阵冷风吹得这帮家伙浑身发抖,缩头缩脑,恨不得钻到石缝里去,李崇山不由得把衣服外的绳子紧了紧。他们有时上山,有时下坡,有时穿林,有时趟水,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才钻进离野竹洞还有七八公里的一片原始老林里。走着走着,前边的人忽然停了下来,是谁开亮了电筒,接着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什么事,叽叽喳喳的?”李崇山大声问。

      一卫兵从前面跑回来:“报告李副司令,前面发现树上吊着一具死尸。看来吊死的日子已经有好几天了,皮肉发黑,眼睛和脸上的肌肉都让野鸟啄去了,疤头还在。另外,在他的裤腰里还发现一把刀子,有认得的,说是赖疤手里经常见得着的那把匕首,衣服也对得上号。”

      “赖疤?”李崇山心里一怔,不觉扫了周围的人一眼。月光下的密林里,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猜得到他们想些什么。他心里明白,赖疤是死心塌地跟他走的,尽管有些怕死,但谁不怕死呢?不怕死,自己还在这深山里藏来藏去?前些天,赖疤带着两个弟兄在外面给自己探情况,找吃的。据侥幸跑回来的弟兄说,他们在水塘附近的地里偷包谷,被群众发现后拿锄头、扁担像撵狗一样追着打,又饿又累的赖疤流了眼泪。他交代回去的人说:“告诉李副司令,我不能鞍前马后地跟他跑了,望他自己多保重。兄弟我在外面,混好了,自会去找他,混不下去了,我会自行了断,不会出卖弟兄,不必把我挂在心上。”想不到没有几天,失踪的赖疤竟弄得走投无路,落得如此下场。李崇山想到这些,不免有些心寒,可念头一转,他又骂起来了,简直是个废物!上吊也罢,逃跑也罢,怎么恰好就被自己和弟兄们看见了?扰乱军心的罪魁。倒霉!李崇山突然决定,不再往前走了。他知道目前最重要的是安抚人心,稳定情绪,于是草埋赖疤,并破天荒跪地磕了三个响头,尔后下令立即返回棉花河。

      “为什么?”吕宜文有些吃惊。

      李崇山平静地回答:“赖疤吊死挡道,不让我们再往前走了。”

      “现在到处是共军搜山的小分队,群众的警惕性也很高,在一个地方住久了,会被发现的!”吕宜文赶忙提醒。

      李崇山很有把握地说:“棉花河一带地势险要,藏身的山洞很多,过去我们去得少,解放军也没把注意力放在那儿,相对来说,比其他地方安全得多。”,“副司令,你要慎重,目前的局势已不同于往常,解放军搜索的范围越来越小,过去他们去不到的地方,现在不一定去不到,甚至走得更勤。再说共产党讲的是人民战争、群众运动,老百姓满山遍野又喊又叫,棉花河虽然人迹罕见,但毕竟不是世外桃源,躲好躲,但逃也难逃,迟早要被共军搜索,到那时我们再行动,恐怕就晚了!”吕宜文极力劝阻。

      “那也是以后的事,这两天至少可以让弟兄们好好休息一下。”李崇山得到消息,棉花河一带目前没有发现解放军,今晚转移是因为原来统一过意见,尽管有些不乐意,但还是做了。现在看见树上吊死的赖疤,有了不吉利的感觉,以此作为返回借口,因此,他那种一意孤行的执拗劲上来了:“命令队伍,原路返回!”

      看着所剩无几的队伍从身边走过,吕宜文不由得一阵悲哀。他有一种预感,回去的结果多半是凶多吉少,他决定再作最后的一次努力:“副司令,我劝你还是三思而行。俗话说得有道理,好马不吃回头草,何况狡兔还有三窟呢!如果我们只把安全系数放在共军的注意力还没有顾及到棉花河易藏不易逃这一点上,那我们会吃大亏的。”看到李崇山满不在乎的神态,吕宜文仍坚持劝说,“根据我几十年的经验,共军的这次清剿不同往常,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不会放过任何一块值得怀疑的地方。王跃武现在没供出我们,不等于其他人就不会出卖。副司令,你可要想好了,为自己负责,为这些弟兄负责,更要为党国负责,千万不能感情用事呀。错一步,全盘皆输,我们再也输不起了!你可不能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党国重任可都是落在你肩上的呀!”

      李崇山心里有所触动,但没能听进去,他脑子里突然窜出了一个想法:吕宜文尽管与共产党打了半辈子交道,文化高,懂好几门外语,而且有一身的好功夫,身体也过得去,但毕竟年纪太大了,整天跟着队伍东躲西藏的,实在吃不消。这时,他有了恻隐之心,是否应该找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让他躲藏起来少流动。一个人目标小,本地认识他的人也不多。想到这里,李崇山试探着对吕宜文说:“吕大使,弟兄们穿树林钻山洞,那是他们的命贱,住惯的山坡不嫌陡,习惯了,没什么了不起。你是外省人,在国外住过,这儿的条件差,生活多有不习惯,委屈你,对不起你了,兄弟在这儿给你赔不是。”说后,鞠了一躬。

      吕宜文忙伸手拦住:“别这样,别这样,同甘共苦既是兄弟的情谊,也是党国赋予重任的职责。”

      “老弟现有一建议,不知你是否采纳?”

      “什么建议?兄弟不妨直言。”

      “新平与镇沅交界处有一个牧场,几乎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那儿的主人与我舅舅李润富是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说到这儿,李崇山看了吕宜文一眼,进一步说明,“他们纯粹是生意上的朋友。那人从不沾染我们的事,也不靠近共产党,完全是一个民主自由山民,家道殷实富足,为人诚实,靠得住。我想让你去那儿多住几天,避避风头,你意下如何?”

      李崇山为人手毒心狠,不可一世,从不会为别人考虑,这番话确实是破天荒第一次。吕宜文感动了,眼窝里一热,差点掉出了泪水:“老弟,难得你有这副热心肠!患难之时见真情,愚兄感激不尽,谢了!”说完,拱手一拜。

      “别这样李崇山忙握住吕宜文的手,这儿离牧场大约还有一天半的路程,你明天下午太阳落山前可以赶得到。我派一个兄弟送你去,他熟悉那儿的小路。”

      李崇山唤过一个中队长,严厉地交代:“你不能有半点闪失,安安全全地把吕大使送到牧场,不得走漏风声。任务完成后,尽快赶到镇沅,到老围街一带寻找杨承民,联系上后迅速到棉花河来找我。快去快回!”

      “是!”

      “出发!”李崇山下达命令后,把身上不多的一点干粮递给吕宜文,“一路保重!后会有期!”李崇山双拳一抱,转身领着自己不成形的队伍原路返回棉花河,路上没有回过一次头。

      吕宜文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凝聚在心头,他知道前景不妙,“后会有期”将是遥遥无期,这次分手也许就是最后的一次见面。他一直望着李崇山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然后仰天长叹一声,和带路人走向了牧场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