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 古典文学 > 哀牢山剿匪记 > 第18章 惊弓之鸟

第18章 惊弓之鸟



      时间尚早,用篆字书写雕刻的“延寿中药堂”还没有开门。药店门两边有嵌入中药名称的对联一副,联曰:栀子牵牛犁熟地,灵芝背母入常山。莫焕章甩脱瞌睡虫似的使劲儿摆摆脑袋,拿右手食指揉揉惺忪的两眼,走到药堂对面起早做生意的小吃店里要了一套过桥米线,一边品尝,一边休息,耐着性子等待药堂开门。过桥米线做得很不错,漂着一层油花花鸡汤,切得薄薄的脊肉片,还有香菇、木耳、韭菜和笋片等作料,很讲究,莫焕章吃得很香甜,但他的警觉仍然十分高,眼珠子来回转动,左观右看,周围情况尽收眼底。

      吃完米线,药堂的门依然没开,莫焕章装着很随便的样子,问了一下店老板,回答还得等个把小时。无奈,莫焕章只得又在附近的早市上东瞧瞧西看看地转了一圈,这儿是县城的中心繁华热闹区,从江外来卖野味皮毛的猎人,从蒙自来卖刀烟、年糕的小贩,以及建水的风水先生、石屏的枪棒教头,一变而百业齐备,四方云集。还有那当地挑筐卖菜的菜农,走江湖卖草药的、刻字的、修伞的、卖包子馒头的、耍猴的、剃头的,各行各业,在这儿也都差不多找得着,挺宽的一条巷道,被挤得水泄不通。这儿的叫卖声、争吵声,一浪高似一浪。莫焕章找到了一家就近的小茶铺,走进去要了一壶元阳云雾茶,慢慢啜茗,静下心来细细地把此次蒙自、石屏之行的情景,在脑海里重新翻了出来……延寿中药堂开门了,莫焕章收回思想,但不忙于进去,他一边喝茶,一边留心观察着药堂周围的情况和里边稍作收拾后坐下来的大夫。

      药堂中间有一大匾,上面写着“神医圣手”。东西两侧各设了一个坐堂大夫。这两个给人看病的“坐堂”神采不一:一个长得十分富态,肥头大耳,满面红光,如一尊供着的弥勒佛,只不过少了些大度、憨厚和仁慈;一个矮小枯瘦如柴,尖嘴猴腮,鬓发皆白,面皮蜡黄而粗糙,那模样简直像是从棺材里拖出来一样。胖的挂牌叫宋之江,瘦的挂牌叫唐质斌。走进中药堂求医问诊的人,大多去找宋之江,很少到唐质斌的案前来。

      唐质斌对就诊者嫌瘦爱胖不甚在意,在那里斯斯文文地吸小小水烟筒,有时也小小心心地把眼镜摘下来,用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认认真真地擦拭一下那断了一条腿缠上胶布的镜片,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莫焕章再次环顾四周,未见可疑之人或可疑迹象,便放心地搁下茶碗付过茶钱,起身迈步径直走进了延寿中药堂。

      唐质斌见有人向他走来,就摇头晃脑轻声背起了中草药十八畏:“硫黄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见便相争;水银莫与砒霜见,狼毒最怕密陀僧;巴豆性烈最为上,偏与牵牛不顺情;丁香莫与郁金见,牙硝难合京三梭;川乌草乌不顺犀,人参最怕五灵脂;官桂善能调冷气,若逢石脂便相欺。”

      “唐大夫!”

      “啊,请、请坐。”唐质斌表现出突然看见有人来的样子,有些口吃,“你、你哪里不好?”

      “颈椎、胸椎和腰椎都不好,请老中医给拿一拿。”

      “这、这位先生是长住之人,还是过往之客?”

      “长住之人如何讲?过往之客又如何说?”

      “先、先生这就有所不懂了,长住者有长住者的疗法,我可以为病者诊脉开药方,或者随患者家人登门慢慢治理,慢慢恢复,比较讲究温和;过往客有过往客的诊断,一两包药就为患者解除痛苦,既省钱,康复又快,不会耽误上路,只不过下药要猛些,身体须结实,虚弱者慎之又慎。”

      “那就算是路过贵地的客人吧。”莫焕章把手伸到桌上,让唐大夫用手搭在他的寸关尺部位诊脉。中医讲究一个望、闻、问、切。只见唐大夫时而紧锁眉头,时而消灭表情。诊断片刻,唐大夫眼珠儿瞪得像要弹出来,眼镜滑到鼻梁上,他警惕地向其他患者看看,才低声说:“忧伤肾,思伤脾,肝火太盛,饮食过猛,夜间多梦,凡此等等,本大夫久事医道,深谙此理,可先生你无病呻吟,在下难以医治!”

      莫焕章从容道:“鄙人刚从新平来,身体稍有不适,但决不是无病4吟难以医治,这才恳请老先生施药调理!”

      唐质斌眉头一跳,迅速扫了中药堂外一眼,注视莫焕章片刻,方小声说:“秀山街旅社有客人,但仍有床位,一时半会走不了的看病之人,可在此歇息,不过要现款。有钱来治病治病不疑医。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唐大夫能否屈驾引进?”莫焕章接上头,又听说新平来人,心里不由得一阵兴奋。

      “可以,可以。”说着,唐质斌慢条斯理地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对药堂掌柜说,“掌、掌柜的,我有点事,领这位患者去去就来,请代为照看照看。”

      药堂掌柜答应:“唐大夫有事尽管忙去,我会为你好生照看。”

      “那、那就多谢了!”唐质斌抱手拱拳,转头放低声音嘱咐莫焕章道:“出、出门后,稍微离开我一点,跟着我从后边走!”走过大堂时,唐质斌和胖子宋之江打了一个招呼。

      唐质斌领着莫焕章一前一后绕了几条小街小巷,走进了颇为僻静的秀山街旅社,把他介绍给一位在那儿打扫卫生的中年妇女。

      莫焕章一看是一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妇女接待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普一文曾告诉过他,通海延寿中药堂联系人是唐质斌,负责人应该是一个名叫冯奇的通海本地人,冯奇应该就是一个男人的名字,怎么眼前竟是个女性?那个妇女见他面露疑惑之色,莞尔一笑,说:“冯奇是我老倌,不在家。”莫焕章这才把悬吊的心放下来。

      唐质斌走后,打扫卫生的妇女把莫焕章领进后院一间收拾得窗明几净的卧室:“莫先生,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一定是赶路没休息好,请在床上安安逸逸地睡上一觉,恢复恢复,这儿很安静,没人打扰你。中午饿了,柜子里有吃的,别到外面街上去闲转。下午,我会来叫你吃晚饭。”

      “谢谢!”莫焕章看着就要走出门去的女人,忍不住问:“大姐,还有别的人吗?”

      “别的不要多问,请抓紧时间休息吧!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叫潘维珍。”说完女人再不吭声,迈出门檻反身替他关上门。

      从石屏出来后,莫焕章恨不得一下子飞回哀牢山,无奈路上不平静,到处都是开小差的军人,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还有警惕的人民,有的地方还有民兵把守路口,他只好把李润富、吕宜文的“委任状”藏在衣服的夹层里,避开大路,昼伏夜行,落荒而走。一路上担惊受怕,惶惶不安,唯恐弄出个意外,暴露身份,惹来杀身之祸或身陷囹圄之苦。奔波了好几天的莫焕章确实疲倦极了。他习惯性地走到窗前打开看了看,后面紧靠房间的是郁郁葱葱的秀山,易逃易躲,便放下心来。松弛思想后,倒在床上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过了不知有多久,莫焕章从恍恍惚惚的梦中惊醒,清楚地听到隔壁有人谈话。墙壁是木板,隔人隔物不隔音。

      一个男人大发感慨:“这通海的秀山还是不错的嘛,一年四季,郁郁葱葱,观光游玩、求神拜佛的人络绎不绝,特别是到了夏天,更是游人如织,香客云集,真有点昆明西山的味道。你看,树林参差,松柏献翠,山巅有泉,甜如甘露,还有那寺庙,雕龙画凤技艺精湛,风格古朴。站在山顶一看,远处的杞麓湖奔来眼底,还有那碧云胜景,真叫人流连忘返,不忍离去哪!”

      莫焕章听出来了,这是李光彦的声音,咬文嚼字,高兴时说起话来文绉绉、酸溜溜的,莫焕章曾取笑他,孔夫子挎腰刀——不文不武。

      一个很好听的女人声音反驳:“老板,这秀山西山哪能相比?就像这杞麓湖巴掌大的一块,它又怎能跟五百里的滇池相媲美呢?”

      莫焕章又听出来了,这女人的声音是胡萍,就像是音乐停止在袅袅空中的余音,甜丝丝凝乎乎的,放到多少女人的话堆里,他也能捡出来。

      “其实,西山就像是大户人家的闺秀,秀山就好比是那边寨小村里富庶人家的碧玉,独有春秋姿色,各具诱人魅力,不能一概而论。只不过我真正感兴趣的不是这秀山上的那些树林、山泉、庙宇、碧云,那有什么好看的?我李某走南闯北,什么样的奇风异景没有见过?什么样的名山大河没有去过?”李光彦有意吊起听话人的口味。

      “对啊,老板什么地方没去过,什么风景没见过,老张,是这样的吧?”胡萍问张洪。

      张洪好像对他们二人的谈话不感兴趣,闷声闷气地回答:“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跟在老板后面的臭屁虫!”

      胡萍“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老张,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尽找些不入耳的字眼,死头干僵的。”

      李光彦用鼻子哼了一声:“他懂什么!”话语里看不起的水分很重。

      张洪憋不住,说出了让李光彦和胡萍都拍手叫绝的话:“照我看,不管是大家闺秀也好,还是小家碧玉也行,都不如我们哀牢山那云海、那瀑布、那杜鹃,还有那山那水,美如诗画,旖旎动人,扑朔迷离,绚丽多彩,王母娘娘的仙境也不过如此!”说完,又似乎很委屈地冒出一句,“我不说话,是在想刚才突然间发生的事情呢。”

      李光彦和胡萍都愣住了,想不到手里拿不住棵针的人,有时的内心感受却是这么丰富细腻。

      莫焕章和张洪也很熟,他俩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贵州省独山县分校的同学,后来一起转到“息峰特训班”,这是保密局开办的专门训练潜伏人员的训练班。昆明“九九”整肃事件后,二人又一起被派往乡下,潜伏到新平,接受普一文的领导,执行土蛇行动计划。莫焕章本想起床走过去,或是弄出点声响来,让那边知道,但他没有这样做,还想静静地听他们说些闲话,他长时间以来的神经都是髙度紧张的,很少有今天这样安适如常的心“嗬,性情使然,没想到闷头鬼老张竟有这么高的悟性!”胡萍高兴了,“老板,接着说,你真正感兴趣的不会是我吧?”话是开玩笑,语气里却略显风骚。

      “今天且不谈狐仙小姐夫姿国色的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也不论名山胜水中的谈玄悟道,超凡脱俗,只说两个字。”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提心吊胆过日子,难得有今天的休闲逸情,李光彦心情颇好,继续吊起二人的口味,借以摒除胸中的烦闷。

      “哪两个字?”胡萍很好奇。

      “对联!”李光彦一字一句地说。

      “对联?”胡萍似乎有些吃惊,也有些失望。

      “名不见经传的通海秀山有什么好对联?”张洪也满不在乎地接上去说。

      “这你们二位就不懂了。就拿嵌在毓秀坊上名声遐迩的‘秀甲南滇’来说吧,它出自清代康熙年间的《通海县志》序言,作者为云南检察史许弘勋,原来是‘滇南甲秀’,可地方父老把它颠倒为‘秀甲南滇’了。这既可作秀山的点睛之作,又成了一块正念‘秀甲南滇’,倒念‘滇南甲秀’的回文匾,让四方八面的游客传扬。可我今天说的不是这个回文匾,而是说的一副对联,这一副对联不仅是一副好对联,而且是一副海内外都很有名气的回文对!”李光彦说得很肯定,毫不含糊,颇有得意之感。

      “哦,这种小地方还有这么一副名传四海的好对联,那倒是要洗耳恭听了,说说看。”胡萍又提起了兴趣,她刚才只注意了环境,没有认真看。

      隔壁传来的声音一清二楚,清楚得能让人想象到说话人的表情和位置,莫焕章懒得起床,继续饶有兴趣地竖起了耳朵。

      李光彦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说:“这回文对是这样的,‘秀山轻雨青山秀,香柏鼓风古柏香’,从它的艺术性到所隐含的意韵都是令人赞叹的。这副名联并非作者灵感的一时激发而成,而是经历了十余年的时间,真可谓十年得一句,十年磨一句,不得了哟!现在有的书上注其作者是‘佚人’,那是不对的,作者应该是张恩浩。大约是民国25年的一天,张恩浩到秀山游玩,高兴之余想到了古人写的回文对,也想作一副。他走到刚才我们歇脚的凤仪亭,恰好飘起了毛毛细雨,张恩浩就到亭内暂避,这才得以静下心来目睹秀山丽色。突然,他脑海里跑出一回文联的上句,‘秀山轻雨青山秀’。可苦思良久,再也得不出下联。雨停举步下山,回到家里他告诉了父亲,父亲不髙兴了,抹下脸来斥责他,‘你年纪轻轻的,就弄这么难对的对子,是要短命的。’后来,他父亲觉得语言过重,心里有些不安,为了儿子,就来到昆明,花钱在《朝报》、《正义报》上征对下句,但一直没有找到理想满意的。”

      李光彦讲到这儿,就像茶馆里说书的一样,又故意卖起了关子,不往卞说。

      张洪等不及了,追问:“后来呢?”

      茶碗盖碰茶碗清脆地响了一下,李光彦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十年后,也就是民国35年的秋天,张恩浩到了一趟香港,得了一句‘香港和风阖港香’,可作为下联。回来一说,父亲仍不满意,认为平仄对仗还可以,但东拉西扯,把香港挂在秀山,把秀山牵到香港,不土不洋,不伦不类,鬼扯羊肠。再后来,张恩浩的父亲去世了,他怀着悲痛之情到秀山涌金寺漫步,无意间看到许弘勋所题‘秀山古柏阁’五个字,于是触机而构思。夜深了,他还在辗转反侧,到太阳露出半边脸时,终于得出了回文联下句‘香柏鼓风古柏香’。这样,这副回文对就把秀山的特殊风景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了,成为举世公认的名联。”

      沉默。

      “怎么不说话?刚才追根究底,现在不出声气,难道是我说得不好?”李光彦好生奇怪。

      “唉,”胡萍叹息一声,伤感地说,“这下倒是鸡飞蛋打、孤身老太婆死男人——空前绝后了,可惜他老父亲作古了,未能看到他儿子十年后才得出的这一下联。他父亲说的背时话,想不到应到他自己的身上了。”

      此行凶吉未卜,刚才一行三人到秀山凤仪亭和邱亚东(沈醉派到通海的保密局人员,平时他不直接和延寿中药堂的人联系)碰头,没能见面,只在事先说好的地方摸到一张字条:“情况有变,勿回马家客桟,速进延寿中药堂。邱。”原来这天是赶庙会的日子,到秀山烧香拜佛听洞经音乐的人很多,经过乔装打扮的邱亚东俨然如同一个山寨里下来的村民,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篾帽,斜挎着一个背篼,穿得有些寒碜,在人群里并不惹眼。他并没有买任何东西,只是不时地走走停停,一双盯人一眼就会让人心头为之一颤的眼睛,时而望望前边,时而望望后面。不一会儿,他才绕着小路,来到了凤仪亭。这儿也有很多的人。

      邱亚东坐到了地势较高的一块石头上,取下篾帽边扇风边观察,这里视野很好,可以把下面人员流动的情况尽收眼底。这时,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了李光彦等三人。看得出,三人毕竟受过军统的专业训练,警惕性也很高,他们之间形成不规则的三角形,有一定的距离,遇到意外情况,互相之间既能帮得到手,又方便迅速撤离。邱亚东习惯性地再往三人来的方向看,心里不觉一惊,他发现了一双异常机警的眼睛,职业的直觉告诉他,不容置疑,那是一双带着使命感追逐目标的眼睛。邱亚东一阵紧张的思考后,为避免引火烧身,当机立断,决定放弃这次难得的见面机会,迅速离开秀山。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发现并没有人注意自己,于是戴上篾帽,摸出纸和笔,匆匆忙忙写了几个字,然后神色从容地走到一条石凳前。

      石凳上坐着一对少男少女,正陶醉在甜言蜜语的热恋中,当他们看到一声不吭固执地站在自己面前的邱亚东时,有些奇怪,以为是要饭的,但当他们看到那双盯人的眼睛时,不由自主地站立起来。那女的显然很害怕,急忙拉着男朋友的手迅速离开了石凳。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后,还惊慌地回头张望,邱亚东心里一阵暗笑。这时阳光很好,几个孩子在凤仪亭里玩得热闹,跑出跑进,他脸上带着微笑饶有兴趣地看着,在篾帽的遮掩下,把折好的纸条塞到了石凳后的一条石缝里。他站起身,阴险一笑,习惯性地摸了一下腰间的手枪,离开凤仪亭,快步向山下的公园门口走去……

      不远处的田波暗自一笑,走到石凳旁摸出字条看了看,小心折好后放回原处,尾随邱亚东而去。

      “啪!啪!”两声枪响,引起了群众的骚动。李光彦心里一惊,知道情况有变,急忙带领胡萍、张洪趁混乱之机,窜到凤仪亭,取到纸条后,从另一条小路迅速下山而去。

      虽然甩开了尾巴,有了暂时的安全之感,但一想到目前的困境,说到心里的担忧,一时间三人都默默不语了。前景渺茫,胡萍的叹息伤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况味人世,感触颇多,触动了各人内心深里的隐秘处,大家都陷入了那种孙猴子逃不出如来佛手心感觉的愁山闷海中。

      此时,隔壁的莫焕章咳嗽一声,自报家门,三人涌进他的住房,免不了一阵问长问短,问天问地,寒暄中,莫焕章知道李润富已经投降了,大军解放了哀牢山,嘴边露出一丝苦笑,神色顿时暗淡下来。窗外树上一只乌鸦“哇”地尖叫一声,一闪翅就离枝而起。一个旋子直凌半空,像娃娃一样悲号。

      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两个人急促的脚步和说话声。房间里的四个人屏气慑息,大眼瞪小眼,不敢作声。

      “我、我觉得刚才的那个人确、确实可疑,他在中药堂门口来回走了两转,看我的那种眼神怪怪的,好像他已经发现我两次把人送到你这里来了,他、他那种眼神……”开口一句总有些口吃的男人惊慌地说。

      女的说:“你慌什么,神经兮兮的,凭一个眼神你就能断定我们被盯上了?”

      “我、我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感觉。”屋里的人都知道,男的是唐质斌,那女的是冯奇的老婆潘维珍。

      两人在院子里停下脚步。“可我相信的只是事实!你坐在大堂一侧,每天要看多少来来往往的行人,要给多少进进出出的人看病,你不会是长期担惊受怕、思想紧张、疑神疑鬼吧?你能肯定那个看你一眼的人是什么人?他是共军的侦察员吗?他是在监视你吗?他是在跟踪你吗?”潘维珍连珠式的发问。显然,她也有些惊慌急躁。

      “我、我敢说,那个人是打野兽的,因为他有、有一双猎人的眼睛。我没让他盯上我,我是乘他不注意的时候,从药堂里的另一侧门里钻出来的,我虽没发现他在旅社的附近监视我们,但是,我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我知道李、李老板他们把尾巴带来了,共产党把我们这中药堂给盯上了!”要不是嗓子眼小,唐质斌的心都能蹦出来。潘维珍忙“嘘”了一声,摇摇手示意他说话小声点。“唐大夫,凭你的直觉?那可不是你给人看病,乱吹一阵,看不好可以下次再来。”那女人的话音里或多或少带着嘲笑。

      “潘、潘维珍,你不要太固执了,莫大意失荆州!”唐质斌不悦,甚至有些恼怒。顿时一片寂静,只有秀山上不时传来的乌鸦叫声和林涛声。

      “照你的意思,我们该怎么办?”潘维珍口气软下来了。

      这时,前院大门外一阵清脆响亮的歌声传来,还夹杂着噼噼啪啪的竹板声:

      秀山旅社大花园,

      莫唤胡萍哄光阴。

      那是打板唱歌子,一定是叫花子来了。这种叫花子有些习惯规矩,多是穿得干净,唱得也好听,还顾及些脸面。潘维珍有些纳闷,这打板唱歌的怎么跑到这僻静的巷道里来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从后院走到前院,只见一个年过半百穿戴整齐的人站在大门口打板唱歌,看见潘维珍走出来,伸手要钱。

      “没有开张,哪来的零钱!”潘维珍有些不耐烦。

      那人却不走,手打竹板又唱了起来:

      没有零钱有人缘,

      你家要出大状元。

      “我刚才说过了,旅客不来住,状元还没有生出来,哪儿来的钱?”潘维珍后院有事,想把他尽快支走,便一口回绝。那人并不气馁,依旧厚着脸皮打板唱:

      没有钱,给把面,

      出门之后杨你名。

      “面也没有!”潘维珍抹下脸来,不高兴了。那人却笑嘻嘻地接着唱:

      没有命,哪能行,

      报国之心何时尽?

      “报国之心?”潘维珍心里一惊,愣了愣忖道:“叫花子还能有什么抱负胸怀?”

      那人的歌声更加激昂:

      没有米饭可以讨,

      没有性命找谁要?

      今夜星光照城北,

      三更时分走驿道。

      唱完,重重地扔过来两个字:“打扰!”手打竹板转身扬长而去。待潘维珍悟出个道道来时,叫花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巷道里只留下了渐渐消逝的噼噼啪啪的竹板声。

      这后几句话着实让潘维珍惊出了一身冷汗,土地庙里长草——慌了神啦,此人确非寻常的叫花子,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后院。

      后院里,几个人都等候在李光彦他们的房间里,他们都听到了叫花子连说带唱的打板唱歌声。一开始时,他们并不是很在意,待后来李光彦侧耳谛听,细细思量,把意思一说,几个人不免大原失色,魄动心惊,一时间空气陡然凝固。

      “花子说,‘莫唤胡萍哄光阴’,把我们四个人都说到里边去了,可见他对我们是非常熟悉的,至于后面那几句话就更好理解了,他暗示我们今夜三更时分走小路,往城北也就是昆明方向出走。”李光彦把夹着烟头的手抱在胸前,袅袅青烟,如丝如缕,眼看就要烧着手指。

      “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叫花子说天话。李、李老板,这叫花子装神弄鬼,会不会是共产党派来的,让我们往他们指的路上走?”唐质斌有些疑惑害怕,也有些神经质,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会。要是共产党发现你们的话,你还能安安逸逸地坐在中药堂看病?”烟头烧着李光彦的手,他狠狠摔掉烟头,以职业的警觉不容置辩的肯定语气说道:“我们离开新平时,上司留下话,有人会暗中关注我们,必要时他会直接派人跟我们联系,看来,此人就是秀山上来联系的邱亚东了。我们要沉住气,不要惊慌!”

      几个人松了一口气,但都瞪大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光彦,他们对此行的负责人言听计从。

      半晌,李光彦捡起话头,又说:“我们必须坚决执行上司的命令,从现在起不能外出,随时都要作好应急撤退的准备,预防意外事情的发生。潘维珍,你赶快通知冯奇(通海延寿中药堂联络站站长),让他给大家准备几支小枪,另外再弄点吃的,让同仁们早点休息,要多搞一些干粮,晚上要行动,白天潜伏山中。另外,要赶紧通知冯奇、宋之江,让他们也一起秘密撤离,延寿中药堂联络站可能已经暴露,共军很快就会动手抓捕,我们是娃娃拉屎——该挪窝啦。”处心积虑的李光彦咬了咬牙,眼露凶光,与刚才讲“对联”回文诗时判如两人,“丢了这山有那山,此路不通好转弯。为了保证安全,缩小目标,离开通海到江城后,我们分两路走,一路走澄江。另一路绕道刺桐关,过昆阳,无论如何,三月中旬,我们的人一定要到昆明南强街青年会门口碰头,到时那儿会有一个摆地摊卖中草药的人。”

      当天深夜,李光彦一行八人悄悄地摸出秀山旅社,离开了通海。临走时,李光彦让张洪放了一把火,烧毁了保密局云南站通海联络站——延寿中药堂。看着烧红了半边城的冲天大火,潘维珍黯然神伤,叹惜道:“惨淡经营多年,还是付之一炬。”李光彦咬牙切齿地说:“放心吧,山不转水转,天不转地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总是轮流转,共产党是拾鞋的,老子搞‘暗杀团’的时候,共产党还不知道什么叫‘间谍’呢。我们走了,也叫田波他们白高兴一场,什么东西也得不到!嘿嘿!”他那眼角上的阴险、狡猾、毒辣的皱纹,让人感到心惊肉跳。

      李光彦他们到了江城后,取道澄江上昆明,冯奇、潘维珍和唐质斌、宋之江一起,辗转刺桐关、昆阳、呈贡等地,数天后也到了昆明。

      田波面前的阿鲁显得垂头丧气,田波却含笑看着他。

      跟踪李光彦三人上秀山的那一双机警的眼睛是阿鲁。李光彦的马帮到通海后,住进了县城的马家客栈,经过装扮的田波和阿鲁,及时与当地的公安机关取得了联系,随后也住到了他们的楼下。今天,田波根据县公安局提供的情报负责跟踪邱亚东,便把监视李光彦等人的任务交给了阿鲁。邱亚东秀山的枪声分散了阿鲁的注意力,当他发觉再寻找目标时,李光彦他们已不见了踪影,急得浑身冒汗的阿鲁好不容易在县城的大街上远远地看到李光彦等人在中药堂门口停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商量什么事情,碰巧这时有几个小孩跑到他身旁,围着卖“叮叮糖”的老人争相购买,人群遮住了他的视线,他一分神,只一会儿的功夫,李光彦他们就不见了。阿鲁急得心里着了火,浑身发热,脑门上顿时滚下大滴大滴的汗珠。此时,再次的震惊和悔恨就像睁着眼睛让一只麂子从自己牛角尖刀下爬起来跑掉了,他自责自己的头脑是多么的简单和多么的无能,自己是何等不谙世事幼稚无知,自己离一个合格的侦察员差得太远了。连自己埋的窝弓都找不到的人,算什么猎人?阿鲁没有对敌特斗争的经验,当他发现跟丢了人时,睁大眼睛在中药堂口来回寻找,这又引起了唐质斌、宋之江的注意。当他不顾一切地走进延寿中药堂时,只有肥头大耳给人看病的宋之江瞟了他一眼:“这位小兄弟是来看病的吧?”阿鲁没搭理他,紧紧地盯着唐质斌看了一眼。尖嘴猴腮的唐质斌,捧着小小水烟袋在吸烟,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可两粒眼珠却在镜片里不停地左瞄右扫,注意观察着阿鲁。他相信自己的观察和判断能力,即使跟踪者是高手,他也会从人群中辨识出来,何况是初出茅庐的新手。

      邱亚东刚下到秀山脚就被逮捕了,“打板唱歌子”的一场戏就是田波有意安排的,目的是让李光彦等人尽快离开通海,因为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没有让他们再住下去的必要了。由于时间紧,田波来不及把计划告诉阿鲁,所以才出现了上面的那一幕。

      田波和阿鲁离开通海后,当地的公安部门明松暗紧,严密控制了马家客栈,最后一举破获了阴谋发动土匪暴乱的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