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局特派员段震南,就在田波来到县城的当天下午,坐在墙上挂着1:50万作战地图的办公室里,单独听取了田波哀牢山剿匪的侦察工作汇报。
汇报完毕,田波怀着沉痛的心情站起来作了自我检讨:“由于我的不慎,对匪情的复杂性和斗争的残酷性认不足,产生了麻痹思想,给党的工作造成了损失,影响了部队剿匪的行动部署,这次进山未能捉住吕宜文,也未能破获军统特务的土蛇行动计划,还牺牲了许多优秀的同志,我请求组织给予处分。”
段震南站起身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田波身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遥望着县城对面照壁山怀抱中掩映在古木郁郁、新林葱葱里的龙泉寺。田波看到在首长肃穆、坚毅的眼神中,闪现出的不仅仅是对战友的哀思,还有一股对英雄壮举自豪骄傲的光彩。片刻,段震南收回视线,严肃地说:“好了,田波同志,不要怀有内疚,也不要作更多的自责。我们对于边疆的剿匪,认识还上不去,没有太多的经验,吃了不少的亏,流了不少的血,牺牲了不少优秀的同志,但共产党人是不屈不挠的。现在,重要的是,我们必须从错误中接受教训,从斗争中学习斗争,变被动为主动,勇于斗争,善于斗争,在与敌特、土匪的斗争中,使我们能变得更聪明一些,这样,再狡猾的豺狼也逃不出猎人的枪口,再凶残的敌人也跑不出人民布下的天罗地网。现在,我们要用战友们流下的鲜血,继续写出一份新的侦察作战计划。”
这一番话,把沉浸在悲痛之中的田波引向了振奋,他提到了河口街事件,也谈到了逃跑的人可能流窜到了新平县城。
“据上级的敌情通报和县委对李润富投降前后的分析,我们认为戛洒江以南以哀牢山为中心的剿匪斗争虽然取得了阶段性的重大胜利,但战斗并没有结束,表面上似乎李润富下山投降了,风平浪静,一切在向好的方面发展,其实树欲静而风不止,斗争变得更隐蔽、更尖锐、更复杂化了。”段震南抽出一支香烟点燃,把烟盒推向田波,他深深吸了一口,继续说:“军统局新平保防组的特务多是个人单线联系,从孙璧坤、蒋承章、赖家旺等人交代的情况来看,这个组织支持李润富建立哀牢山反共基地的阴谋虽然破产了,但他们的核心领导力量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毁灭性的打击,这给我们下一步即将全面开展的征粮、税收工作,以及穷追深挖散匪、土匪甄别的斗争带来很大的困难和威胁。为此,侦破土蛇行动计划的任务还必须继续进行下去,而且要在一定的时间内坚决完成,直到把保防组的特务一网打尽!”
段震南坐回到椅子上:“来吧,说说看,我们接下来的第一仗,该从哪儿打起?”段震南舒展眉头,显得胸有成竹,豪情奔放。
“翠月楼!”田波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为什么?”段震南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鼓励田波说下去。凭直觉,田波估计自己和首长想到一块了,于是一股脑儿将想法端了出来:“最危险的地方其实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尽管翠月楼发生过保防组开会被发现逃跑的事件,但事隔多日,翠月楼又另打旗鼓重开张,主人换了门面依旧,敌人会以为我们放松了警惕,不再重视它,便想在老虎眼皮底下钻空子,寻一线希望。再说,新平县城就这么大,敌特在短时间内要找到一个既安全又熟悉的地方碰头,也不那么容易,照他们看来,新中国刚建立,社会混乱还没有得到完全控制,人们的生活还没有进入秩序,治安力量顾不过来,反正狐狸尾巴暂时还没被捉住,冒点险也值得。”田波是在来到县城经过窝尼街口看到翠月楼门口一个俊俏的姑娘在热情地招呼客人,走出走进的顾客依旧盈门,来往人员五颜六色、良莠混杂而萌生此意的。
听完田波的意见,段震南高兴地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们都想到一块去了!你走后,我安排侦察人员和当地熟悉情况的民兵一直在暗里密切监视着新平外城内城里可疑人的行踪,翠月楼就是一个重点。尽管酒楼的主人已更换,但由于它是老字号,新平人没有不知道它的,又地处窝尼街街口,来往行人图个脚熟便利,因此都愿意到那儿休息喝酒住宿,生意红火得很,但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刚说到这儿,就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报告!”“进来!”段震南不得不中断了与田波的谈话。
“首长,普一文先生求见,现在会客室等候。”推门进来的警卫员报告。
段震南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吩咐警卫员:“请他稍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是!”警卫员转身走出办公室,带上门。
“来得可真是时候。”田波说。
段震南笑着把手一摊:“没办法,只好委屈你在这儿多呆一会儿,地方来的同志嘛,必须给予优先,特别是这些在社会上有影响的民族上层人物,更是得罪不起哟!嗯,田波,红山劝降会议分手后,你们不是还没见过面吗?搞不好,人家还是冲着你来的,何不趁此机会,好好聊一聊?”段震南征求田波的意见。
“首长,免了吧,人家是专门来拜访你的,说不定有什么大事重要事又要请求汇报听指示,我去陪同算什么?书童这次不陪太子读书,请首长自便吧。”田波和段震南虽然是上下级关系,但二人很谈得来,相处不错,没人时,也敢开几句玩笑。
“那也好,暂时不见也罢。我这儿有一份玉溪地委刚送来的材料。”段震南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份绝密文件,推到田波面前,“你看一下,或许对你下一步的行动有用呢。等着我。”说完,站起身开门,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
这是一份有关省内敌特活动情况通报的文件。文件中透露出一个信息,在我军强大军事力量的打击下,原来分散到全省各地的反动党团分子、特务、政治掮客,在近段时间内又开始纷纷云集昆明,搞绑架暗杀,破坏工厂矿山设备,纵火民房,张贴反动标语,扰乱社会秩序,种种迹象表明,他们正在集中酝酿策划更大阴谋的反革命破坏活动。
看到这些敌情通报情况,一种义不容辞的神圣使命感占据了田波的整个思想,自翠月楼地下党方永明身份暴露,被吕宜文杀害以来,一件件令人不解之谜,一桩粧让人疑窦丛生的事件,不期而然地在他的眼前晃动,整个思绪就像一只小船在激流的河道上不时地转换着八面风帆:红山劝降会议,就像事先安排好的道场仅仅有个和尚、道士做法事的形式,自己并没有掌握住军统人员的活动情况,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抓到,充其量只和一些个土匪头目的面孔换了个眼熟;余国聪家,要不是杜鹃舍命搭救,自己差点丢了性命不说,还影响到了整个剿匪斗争侦察工作的进展;腰街军粮转运站,自己急中出乱,不作调查,不摸底细,就让土匪早已安排好的密探孙璧坤给部队带路,耽误了支援蒿芝地的时间,让战友们流血牺牲;水塘的向导赖家旺,自己虽有警惕,但关键时刻如不是小石头的机灵,差不多导致了剿匪小分队全军的覆灭;奇袭大平掌虎跳崖,配合大部队迫使李润富投降,虽然取得了胜利,可他身边的吕宜文和那个深藏不露的危险人物不知去向;河口街整编过来的土匪联防队员无法无天的猖獗横行,神秘失踪的“胡妹”和被她救走的从山上下来的“舅舅”,以及自己前脚刚跨进特派员办公室,普一文随后就拜访段震南首长,是巧合还是蓄意……想到这些,田波的眉宇间蹙起了疙瘩,脑海里再次被突然间冒出来的念头震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说明自己的行动一开始就受到了“土蛇”的注视,每走一步都可能落人敌人设下的陷阱,要不是上级首长给予及时而准确的指示,自己所造成的失误,给革命所带来的损失,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田波努力克制住自己心情内疚、焦急、烦躁和不安的狂潮怒澜,再次点燃一支香烟,冷静地分析目前的形势和敌特可能采取的行动,深刻体会首长的谈话精神,更严肃更周密地思考下一步的侦察行动计划,作好随时向首长汇报的准备。
快临近吃晚饭的时候,段震南才回到办公室。“让你久等了!”说完这句话,段震南精神疲惫地把自己放到了椅子上,闭上了因操劳过度、睡眠不足而有些发红的眼睛。
田波看到这种情况,心疼首长,便想让段震南休息休息,就有了退出去的意思,刚悄然起身,段震南就有所察觉,他没有睁开眼睛,但却有力地把手挥了一下,“别走,让食堂多准备一个人的饭菜送来。”说完,就让守候在门外的警卫员通知食堂。
“首长,你太累了,还是先睡一会儿再说吧,你不是常说,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吗?”田波心里有些不忍,有意轻松气氛。
“没关系,先工作再休息不也一样吗?严峻的斗争现实经常要求我们违反生活常规,逆生物时钟倒转。剿匪部队在第一线,碰到的困难远比我们想象的还多,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因我们的情报不准,判断决策失误而流血牺牲。我们军事首脑机关要多为他们着想,大意不得。”段震南说到这里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走了几个来回,做了几个有力的扩胸运动,看到田波还是一副不愿深谈下去的样子,便换了一个话题:“你见过玉石象棋吗,做工特别精巧的那种?”
“见过。”
“在哪儿?”
“普一文那里。首长也见过?”
段震南点了点头,沉思地说:“他那副玉石象棋是经常带在身边的,刚才硬拉着我下了两盘,各有胜负。不过,他的那几步路数,我已基本上掌握。好了,不说象棋了,我的田参谋,你别装出一副双手下垂、洗耳恭听的孺子可教相,你不也一样吗?马不停蹄人不离鞍,紧赶慢赶回到县城,顾不上擦洗一把,就拖着一双脏巴兮兮的脚跑到我这里来汇报工作了。”段震南有意瞅了一眼田波的双脚。田波低头一看,脸上一阵发热,不好意思地忙把沾满泥巴的双脚往后缩。
段震南欣赏似的看着田波的窘态,转换话题说:“好啦,别不好意思,像个小媳妇见公婆,言归正传。你说我听,别人在运动场上都不愿‘暂停’,在和我们捉迷藏玩游戏,我们也不能停下喘气,还是按照既定的游戏规则来。你接着刚才中断的话题继续说,这段时间,我想你的脑子没闲着,估计把该考虑的问题都想好啦。”说完,段震南掏出随身携带的万金油,在眉梢后的太阳穴部位擦了擦,振作精神坐回座位,看着田波。
“那好。”田波也是一头钻进工作里就出不来的人,他见首长不放自己走,而自己也巴不得把想法全部端出来,借此能得到首长的明确指示。经过多次的反复推敲,终于像摸寻到了纹路那样,悟出了奥秘。为此,田波把刚才思考的问题条分缕析地作了详细汇报,也许是段震南没有点明捉迷藏玩游戏的人是谁,田波也没有说出他对普一文的怀疑。最后,田波简明扼要地归纳说:“为了进一步摸清敌特的土蛇行动计划,我建议‘打草惊蛇’、‘引蛇出洞’,然后‘守株待兔’,再‘穷追猛打’。”
“何为‘打草惊蛇’,‘引蛇出洞’?又何为‘守株待兔’,‘穷追猛打’?”段震南停止了刚端起茶杯准备喝水的动作,饶有兴趣地看着田波。
田波看到自己的想法引起了首长的重视,索性把话再进一步说具体,把底全部亮了出来:“军统保防组分散潜伏下来的特务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完全暴露,李润富又不愿意交代,我们一时还掌握不住他们活动的情况。但是,树倒猢狲散,爹死娘嫁人,在这种形势下,统一思想,决定土蛇下一步的具体行动计划,对他们来说,显得尤为必要。种种迹象表明,各地分散潜伏的敌特分子,正向他们的组织靠拢,朝县城、省城集中,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反对新中国政权的死硬分子,在特殊的环境条件下,他们需要组织的明确指示。在这种时间紧迫容不得他们按部就班的时候,他们选择的联系地点一般只会是还没有暴露的老地方,什么鸟唱什么曲,什么兽走什么路,狼跑山梁,匪走沟膛,干军统这一行的,从暗杀、绑架、纵火、守候、跟踪到技术、情报等等,都得进行实践训练,时间久了,就养成了一种冒险的瘾,视险而后胜为一大乐趣。因此,他们只会把眼睛仍旧盯在熟悉的地方,在手段方法上也是老一套,即使有些不一样,也是万变不离其宗。在他们看来,翠月楼只是作为保防组秘密开会被发现破获的一个点,现在那儿已换了新的老板,把那儿作为接头联系点,他们会认为我们是连做梦都不会想到的,就像蜡烛一样,它虽然明亮却免不了蜡台下有一团黑影。所以,我认为老鼠总喜欢走熟悉的路,翠月楼很可能就是敌特分子从乡下到县城后,再次碰头的地方。我们应该严密监视那儿,派去便衣,明松暗紧,这就是‘守株待兔’,不愁他不来,来了,就盯住不放!”
“我们在县城放出风去,要进行大搜捕、大规模的清查户籍人口行动,大街小巷加强巡逻,安排部队和民兵同志堵卡设哨,对过往行人、马帮严加盘查,没有当地基层组织和人民政府发放的路条,一律不准通过,在社会上造成一种紧张气氛,增加他们的心理压力,逼迫他们尽快接头,露出破绽,以便于我们下一步侦察工作的开展,这就叫‘打草惊蛇,引蛇出洞’!”段震南目光如炬,还未等田波把话说完,就接上去把他的意思表达出来了。
“对,首长,我们全想到一块去了!”田波兴奋得差点跳了起来。
“别高兴成这样,我们只是一厢情愿,人家上不上钩还很难说。他们虽是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但都是一些多年和我们打交道的老手,又奸又猾,早已百炼成精,变为‘成精萝卜’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决不会轻易钻进翠月楼的,这是一场特殊的战斗,任务艰巨,我们得多有几手准备。”段震南严肃地提醒田波。
田波充满信心地说:“有党的英明领导,有首长的正确指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有人民群众的大力支持,到时他们不钻也不行!我们来他个全城开花,逐处搜查,不放过一家茶室,不漏掉一个马店,在地方同志的协助下,挨家挨户打招呼,一块一块往里赶,让他们走不能走,藏无处藏,看他待得住待不住。”
“行,有点敲簸箕吓雀的意思,我们也学一学日本军队家传的拉网战术,来个‘铁壁合围’,不过得留个口子,松一点,把他们往一块赶,最好能钻进翠月楼!”段震南笑了笑继续说,“这种战术谁也不知道是日本军队哪个祖先发明的,也许是由于这个岛国的海岸线太长和打鱼结下了不解之缘,而从中悟出来的道理吧,想不到我们也把它用来对付敌特、土匪了。”说着,把田波叫到地图前,开始仔细研究行动计划。
当天晚上,翠月楼就住进了一个新伙计,他就是和田波一起出山的阿鲁,身份是堂前堂后的勤杂工。
翠月楼新易女老板阿春,二十四五岁,体态匀称丰满,面色娇嫩鲜美,一双荔枝一般随时会溅出水来的大眼睛,让经过她身边的人忍不住都要多看她几眼,犹如指南针准确地指向磁极。阿春家是县城里的人,世代经商,讲究诚信,在当地人缘不错,口碑很好。昨天晚上,当一个亲戚把阿鲁带到她身旁时,她水灵灵的大眼睛顿时一亮,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小兄弟,高兴得合不拢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酒楼虽然才接手不久,但因是熟人老店,生意不错,她正愁身边没有一个勤脚快手、聪明机智、随叫随到、拿得上桌面的人呢。眼前的阿鲁,无疑就是最佳的人选。另外,阿春的心里还打着一个小算盘,把阿鲁一人当作两人用,没事时到厨房帮忙,挑水烧火起个强劳动力的作用,有事时在身边当个保镖,看他那一身绷紧的肌肉,来只豹子也扳得倒,何况阿鲁长得高大英俊,憨厚结实中不乏机灵,在店堂里放在身边转来转去脸上也有些光彩。
这天下午正是晚饭时分,经过化装后俨然一对父女的李光彦、胡萍二人,离开了一家被民兵查来查去的旅社,按照事先联系说好的时间,来到窝尼街口,兜了两圈看看无人跟踪,两人放心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一起走进了翠月楼。
伙计已拨亮了大堂上的汽灯,一楼里宾客满座,正在热热闹闹地划拳喝酒吃饭,一片吆喝喧哗,一片酒香菜香。“来啦,麂子干巴、油炸干黄鳝、香酥红尾巴鱼各一份!”“香蕈炖蛋一碗、凉拌树花一盘、青辣椒炒干巴菌一份!”店堂上,伙计们在热情的招呼声中,穿梭般地忙着端酒送菜。
“几位大哥,请走好,吃得高兴下次再来!”刚和几位食客走出门的阿春,看到李光彦和胡萍走进来,又老练而又有礼貌地丢下喝了几口酒与之纠缠的食客,笑意盈盈地迎上去,热情地招呼道,“二位客官,欢迎你们贵人光临小店,看你们一个面容慈祥和蔼可亲,一个如花似玉年轻俊俏的样子,一定是幸福的父女俩吧?”李光彦和胡萍不置可否,淡淡一笑。“看二位的装束不是本地人,初来乍到吧?请问是吃饭还是住店?”阿春接手翠月楼后,把后面空闲的几间房子也租了过来,稍作整理,就变成了做生意跑买卖、来往行人住宿的地方。
李光彦回答:“吃饭。”接着又补充道,“麻烦老板娘找一张安静的桌子,这儿太乱。”
“一看你们父女俩,就知道是有文化有涵养的人。楼上有雅座,适合二位,请!”阿春眼睛笑成豌豆角,把李光彦、胡萍二人引向楼梯口,大声吩咐伙计端茶送水接待客人。
李光彦和胡萍轻车熟路,沿着木板楼梯走到二楼,经过一段狭窄的走廊,进入饭厅。楼上人少,二人选了一张稍作隔离的临街雅座。这里的窗棂雕龙画凤,古朴典雅,屏风上是渔、樵、耕、读四种图案。李光彦见景生情,摇摇头感叹一长声,随口念出明朝何景明《登榭台》中的两句诗:“今来古往无穷事,万载消沉共一哀。”接着又自言自语,“今朝古月,而人事代谢无常,换了天地了。”胡萍把眼珠一转,警惕地把左右看了个遍,见无人注意他俩,便小声提醒说:“老李,现在不是你吟诗作对、悲伤怀古的时候,小心隔墙有耳,露出破绽。”
二人坐下。此时,正是小城灯火初明、人流如织、拥挤不堪的时候,楼下街面两旁摆摊的小商小贩点上马灯、火烛,大声叫卖,吸引游人。
伙计端来香茶:“请二位客官点菜。”
“你点吧。”李光彦把菜谱推到胡萍面前。胡萍不推让,熟练地点了几道有名的特色菜,嘴里说:“进山不吃农家菜,不是真诚义气人。”并要了一壶当地的辣白酒,这酒既解渴又解乏,冬能驱寒,夏可助神。末了,还不忘交代要一碟新平有名的酸腌菜。
“一看点菜,就知道二位是美食家,我县特有的煎、炒、烹、炸特色菜全有了,请客官稍等,酒菜马上就好。”伙计一口奉承,满脸堆笑,弯腰退下。
李光彦神驰力困,眉毛拧成一股绳,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地说:“这等人的日子不好过哟,我前天放出去的联络暗号没有回应,昨天放出去的到现在也没有回音,今天,我这心里是五脊六兽,坐立不安呀!”
胡萍瞅了自己的负责人一眼:“老李,别急,兴许上司正忙着呢。话又说回来,急也没有用,这不大不小的一个山区县城,民兵查户,共军堵卡,有风必有雨,有雨必淋人,稍不注意就会暴露目标。组织纪律严格规定,不到万不得已时,你不能直接去找他,这你又不是不明白。”
“可我们这次是他召回来的呀!李润富被看管,吕宜文下落不明,莫焕章没有回音,上司又不露面,局势如同拉开的弓,越来越紧张,在这地方呆久了,难免出事。陈小姐,讲句不中听的话,我们可是四面楚歌,日暮途穷哟。”李光彦想到男扮女装下哀牢、戛洒江边被扣押、河口街大庙睡懒敞铺、旅社马店被驱赶搜查的情景,仍心有余悸,叹息一声,“大厦将倾,独木难撑,现在偏安一隅,只怕朝不保夕呀!”
胡萍锁紧柳眉,不满地看了看李光彦,没有吱声,她转移目光在楼下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凝视了几秒钟,心事重重地说:“上司不露面,可能自有他的道理。虎落平阳,龙困沙滩,局势对我们确实不利,这是客观存在。朝不保夕,我想还不至于吧?”
说话间,跑堂的伙计把他们要的酒菜送上来了,一道道色香味形倶佳的精美菜肴摆满了餐桌,二人停止了谈话。
看着伙计下楼的背影,胡萍推了推面前的酒杯:“张洪不误事的话,也该来了。管他的,来,老李,把酒满上,这个翠月楼不管是今朝古月也好,还是人事代谢、新桃换旧符也好,我看都不重要,因为它只是四面八方来往商贾暂时栖息的地方。过客来也匆匆,去也忙忙,无甚留念,我们只要谨慎一些,倒霉不一定找到我们身上。”
李光彦看着楼下全县城最热闹的窝尼街,各个商铺旅社门口悬挂着的马灯、汽灯,顺着看过去,就像一长串省略号,减弱了眼下他思想里的无数烦恼,也延长了他心中无尽的忧虑,可他对这一切却显得无可奈何。他为胡萍斟酒:“但愿如此,倒霉不要找到我们身上,让我们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离开这鬼地方。说得对,别想那么多,完成大业,不在乎你我两个,来,干杯!”两人杯子一碰,像模像样地吃喝起来。
过了一会儿,胡萍伸手看了看手表,不无忧虑地又说了一句:“张洪也该到了。”
“别去看它,该来者自会来。”李光彦反过来又去安慰胡萍。厨房里的阿鲁忙着自己的活计,不时帮着跑堂的伙计往大堂里送上一两次酒菜。忙是忙,可阿鲁的眼睛一刻也不闲着,进出的客人他都要“光临”一遍,李光彦和胡萍上楼时他看到了,凭直觉,引起了他的警惕。这会儿刚把一桌客人要的酒菜摆好,正转身准备走开时,忽然被一个急着上楼的人猛撞了一下,来人不道歉,还凶巴巴地瞪了阿鲁一眼,二话不说,就直接往楼上走去。阿鲁顿生疑窦,这个进酒楼吃饭的人怎么会这么莽撞好像被猎人追赶的野猪,他注意看了看这人上楼的背影,闷声不出气地走进厨房。
老板阿春正在厨房里眉飞色舞地传播刚才在楼上碰巧见到的那一场景:“这楼上那有文化的一男一女可真有点怪,要说是父女吧,我长这么大,可从来没见过一开始父亲就给女儿满酒的,不说是父女吧,看他们的年龄和那种亲热劲,分明又是父女俩。这年头翻天覆地改朝换代变化太大,连我阿春都搞不清楚啦!”一个模样挺机灵的年轻伙计开玩笑说:“阿春,这就对了,你是这翠月楼名正言顺的主人,却不让我们这些当伙计的叫你老板,偏要让我们一律称呼你阿春,这年头变化太大,连我们这些被使唤的下人也搞不清楚啦!”
“哈哈哈……”厨房里传出一阵欢乐的笑声。
“闭上你们的乌鸦嘴,你多叫两声我阿春也不会把你当哑巴卖掉!”阿春羞怯,扭动娇娆的体态,红着脸走出厨房去应酬客人。
厨房里忙活的人员再次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看得出,他们很喜欢自己年轻的女老板。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河口街逃走的不正是一男一女吗?阿鲁多了个心眼,他想上楼再看一看,便主动端过一个伙计要送上楼去的酒菜,登上了楼梯。
楼上客人不多,阿鲁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临街雅座间里的那对“父女”,只不过此时多了一个人,看虎背熊腰的背影就知道是刚才急匆匆上楼,撞了他一下的那个汉子。此人正是从河口街窜回县城的张洪。
这时只见三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嘀咕。
李光彦说:“这县城地斜,说谁谁到。解决了吗?”
“解决了!”张洪知道李光彦问的是那个土匪中队长的事。
“手脚干净吗?”
“不留半点痕迹!”张洪冷冷一笑,凶残地说:“我同时也给其他俘虏发出警告,他们的脑袋是拴在我腰杆上的,谁要是再把底兜出来,我让他肚里不存血!”这是和戴笠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杀人不眨眼、挨杀也不眨眼的特殊人物。
“联防队的事如何?”
“起事晚了一点,共军有所准备,我们的人死了几个,伤了几个,大部分都他妈的老鼠见猫投降了。对了,那个何品是最早被抓起来的,妈的,借来的媳妇焐不住脚,一开始这小子就招供了,听说要往县城送,没机会下手。”说到这儿,张洪特意瞟了胡萍一眼。
胡萍心里咯噔了一下,伸出去夹菜的筷子停在了空中,她的心里像塞了一团猪毛,乱透了。何品被抓,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一旦证实,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落,犹如旷野里的一片落叶,寒冬里的一棵枯草,在无望中挣扎,逝去,毕竟有过肌肤之亲,那强悍的身体似乎又挤压到了自己的身上。但这个想法稍纵即逝,何品要被送往县城的消息唤起了她身上一种神秘的恐惧,一种潜在的威胁,使她一时间无法摆脱。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胡萍瞬间的表情和动作,未能逃脱张洪的眼睛,在河口街接头的初次见面,他就被胡萍迷住了,引起了心里的骚动。他发誓,一定要把胡萍弄到手,哪怕是水过母鸭背——一次过,也就心满意足了。
看到走上楼来的阿鲁,他们马上闭嘴缩回头,端起杯子饮酒品菜。
阿鲁装做把酒菜送错的样子,径直走到了他们的桌子旁。“客官,你们的酒菜来啦!”阿鲁殷勤地招呼道。
“小兄弟,不是我们的,你送错地方了!”胡萍眉头一皱,把手一拦,将阿鲁准备放到桌上的酒菜挡了回去。还好,李光彦低着头,没看清阿鲁。他在李润富投降那天,从远处模模糊糊地见过阿鲁。
“对不起,客官。”何等机灵的阿鲁只把眼睛一扫,三个人的面貌全部印进了脑海里。“怎么搞的,菜往这边送!”听到邻桌的招呼,阿鲁赶紧把酒菜送了过去,他一边摆放一边注意听他们三人的谈话,但声音太小,听不清楚,阿鲁只得走下楼来。
回到厨房,阿鲁左思右想放心不下,找借口向阿春请了个假,迅速离开翠月楼,把看到的情况及时报告给在外面执行巡逻任务的冯排长。
“终于露面了!”田波接到冯排长送来的情报,心里一阵高兴,他命令冯排长带着几个战士赶到翠月楼,以正常巡逻为名,隔山打牛,惊吓他们一下,也算认识认识,换个眼熟。并让他通知阿鲁,留下一个靠近他们三人的雅座间,其他的事情由他来安排。
翠月楼里,李光彦、胡萍、张洪三人吃喝得差不多了,仍不见上司露面,心里便有些着急。
这时,冯排长带着几个解放军战士和民兵走进翠月楼,封锁住门口,进行检查。
阿春看到走进门来的冯排长,喜笑颜开,轻巧地迎上前热情地说:“贵客,贵客,大军同志光临酒楼,这可真是稀客,请问几位是在楼下还是要到楼上用餐?”
冯排长一脸严肃:“你是这翠月楼的女老板吧?我们是来执行公务的,巡查来往行人,维护社会治安,请你给予配合。”
“应该,应该!”阿春爽快地说,“新中国成立了,商人的正当经营受到了政府的保护,我翠月楼的阿春哪有不配合之理!”阿春叫过阿鲁,吩咐他招呼一下大堂,自己要配合大军同志工作。
“阿春,你放心,我会做好的!”阿鲁愉快地答应。阿鲁找机会用眼神向冯排长示意,人还在楼上。冯排长悄声对阿鲁说:“在他们旁边准备一个单间。”阿鲁点头离开。
冯排长在阿春陪同下带领战士在楼下大堂里随便检查了几个人,就往楼上走去。
李光彦三人悠然看到几个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走上楼来,一时惊呆了,心虚胆怯,吓得脸色苍白,一股寒战从头顶直流到脚心,他们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侧目相视,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真是差账肯遇着,痛处肯碰着,现在找上门来了。张洪认为三人的身份已经暴露,解放军是冲他们来的,于是横下一条心,准备拼个鱼死网破,他刚伸手到怀里去摸枪,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李光彦急了,忙从桌下踢了张洪一脚。张洪愣了一下,不自然地咧嘴笑了笑,从怀里的另一个包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上前一步双手递给冯排长:“大军同志辛苦啦,请抽烟!”
刚才李光彦等三人一瞬即逝的惊异神色没能逃过冯排长的眼睛,特别是张洪的举动,使冯排长高度警惕,只要张洪一出手,冯排长就要踢出飞腿。看到张洪从怀里摸出来的是三五牌香烟,冯排长心里更有底了,河口街土掌房地上的烟头就是这种外国货。他伸手拦住张洪送过来的香烟:“不会,请自便。”李光彦忙让座,冯排长不理他。一时,雅座间里一阵沉默、静谧。冯排长围着桌子走了半圈,他那种锐利、深邃的逼视目光,使三人显得急促不安:“我看三位客官不像是新平本地人。”冯排长脸上毫无表情。
张洪刚接火就卡了壳,一时语塞,答不上来,脸上的肌肉痉挛,左边跳,右边动,非常难看地咧了咧嘴。胡萍刚想张口,有些难堪的李光彦忙走上半步赔着笑脸点头哈腰地接过话头:“大军明鉴,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们不是本地人,是从呈贡过来的来干什么?”
李光彦嘿嘿一笑:“不瞒大军同志,我们是做小本生意的,到新平摸一下行情,看看能倒腾点什么。”
“做小本生意跑这么远干什么?土匪还没有消灭干净,路上不安全,你们就不害怕?”
“这……”李光彦心头撞鹿,回答不出,怔怔地站在那里哼哼呀呀地直搓双手。胡萍忙接上口:“解放了,社会秩序比旧社会好多了,我们的利益能得到共产党的保护,要生活嘛,所以就出来走走看看,开开眼界,其他的没想那么多。”
“对,为了生活,为了挣钱糊口,没顾那么多。”李光彦补充道。
“有路条吗?”冯排长盯了胡萍一眼,后者装作害羞似的低下头,心里却在紧张地折腾,没有路条怎么办?无奈一时也想不出个答案来。
“没有。大军同志,是这样,出门时,我们那地方没听说要打路条嘛。”李光彦忙找理由搪塞应付。
“那你们有其他证件吗?”冯排长板着面孔又追问了一句。
李光彦头皮发麻有些急了,回答得支支吾吾:“这证件、证件……”
“这证件本来是有的,还是呈贡商会签发的,但在来的路上给弄丢了,这不,我们正为这事发愁呢,又拿不出个主意,心里急得不得了,大军同志是否能给我们补办一个?”胡萍一见主子语塞,又接过话来装出着急的样子帮腔解围。
“你们几个住哪儿?”冯排长双目审视着一唱一和的李光彦等人,一句紧逼一句,毫不放松。
三个人事先毫无准备,此时根本无从说起,一时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顿时瞠目结舌,无言对答,只恨爹妈少给了一张嘴。
看到这种尴尬局面,已安排好雅座间站在人群后面的阿鲁恰到好处地对阿春说:“阿春,我们的客房还有几间空着呢。”
阿春脑筋转得成,只要有钱赚,便不会放过任何一点机会。她绽开花一样的脸蛋笑盈盈地接口说:“对,对,他们三人刚进酒楼,用过餐后正准备住进我这翠月楼的小店呢!”
“正是,正是。”三人如同被猎人紧紧追赶而又走投无路的野兽,此时看见了密密的森林,忙争口回答。
洞若观火的冯排长作出沉思状,似乎是觉得有点辣手。胡萍本是头顶一拍脚底动的机灵人,她突然亲切地挽住李光彦的胳膊说:“大军同志,我们小户人家,没见过大世面,刚才一紧张,我忘了介绍,这是我父亲。”接着又装出忸忸怩怩的样子,嗔怪地看着张洪,“他是我的丈夫,憨头愣脑的,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你看,我们一家三人像坏人吗?”说完,撒娇似的把头靠在李光彦的肩膀上。李光彦假戏真做,慈父娇女,用手疼爱地抚摸着胡萍的头发,张洪则在一旁咧开嘴傻笑,显得特别憨厚老实。
冯排长静静地看完这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拙劣表演,心中暗暗好笑,认为三人已是黔驴技穷,打草惊蛇,敲山震虎的目的已达到,此戏该告一个段落了,就郑重其事地对阿春说:“既然是老板的客人,我就给你这个面子,不过,你要保证他们住在这儿不出任何问题。哀牢山的大土匪李润富投降了,解散了土匪队伍缴了枪,但还有一些作恶多端的土匪为了躲避风头,怕回到家里遭到乡亲们的清算,于是纷纷逃匿,寻找藏身之处,你可不能大意哟。还有你们三个,”冯排长用手指着李光彦等人一语双关严厉地说,“无事不要乱走乱动,老实点,这几天城里白天巡查晚上戒严,我们正在清理追捕逃窜的土匪,查找有嫌疑的敌特人员,如果弄出个是非来,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另外,既然是做生意嘛,摸清行情就快点离开,别耽误时间自找麻烦!”
“是,是,大军同志,我们都是守规守纪的生意人,不会给政府带来任何麻烦。”三人装出一副良民百姓的样子,唯唯诺诺,频频点头称是,绷紧的神经逐渐松弛下来,恢复了常态。冯排长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一声,算作回答,带领战士又去其他的雅座间“执行公务”。
三人嘘了一口气,如霜打的烟叶,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把屁股放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俗语讲:热汗急,冷汗虚。李光彦摸摸自己脑门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汗珠是凉的,便掏出手帕抹了抹,努力抑制住厉害的心跳。
恐慌的心情还未完全平静下来,楼梯口传来了“噔噔噔”的脚步声,李光彦一瞟,上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开明人士普一文。
李光彦心里不由得一喜一惊一悲。喜的是等了两天一夜的上司,姗姗来迟,终于在事先约定的翠月楼上露面了;惊的是普一文来的不是时候,共军正在巡查;悲的是自己的命运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任人调遣,犹如丧家之犬,被人驱赶。
其实普一文是有备而来。当他接到解放军进入翠月楼的密报时,心里不安起来,他本来是要耽误两天,等等从老围街逃跑过来的军统人员吴怀德、李岳勋等人到新平集中后,统一交代任务,分批离开去昆明的,现在看来不行了,夜长梦多,头发长了会打结。在此之前,普一文没有得到部队巡查戒严的任何一点消息,拜访段震南时,他也没有露出半点口风,这倒有些不寻常。左思右想,为预防不测,普一文决定自己亲自出马,先把乡下的有关情报搞到手,然后再把李光彦他们送走,至于下一步怎么办,到昆明后再说。于是便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借口在做生意的几个亲戚朋友要离开新平,让秘书在县政府开了几张过路条后走进了翠月楼。
走上楼的普一文对李光彦投递过来的目光视而不见,他领着一个秘书模样的人熟悉地走到最里边的一张雅座圆桌前,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朝着正在配合冯排长执行巡查任务的阿春大声喊:
“阿春,生意兴隆啊,连老朋友都忙得顾不上招呼啦?”
阿春正在忙着说什么,听到叫声,转身一看是普一文,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快步走过来,盈声唤道:“一大早就听到喜鹊叫,总是不见贵人到,原来是验到普老的身上了,这多长时间不见您啦,难得您老光临一次。普老贵足懒踏寒舍,不能怪阿春照顾不周,而是普老把小女阿春忘记了。普老,我这就给您送上您喜欢喝的普洱茶!”说着,就要亲自忙着去张罗。普一文脸上露出长者和蔼可亲的笑容,把手一拦:“别忙,别忙。阿春,听你的声音,看你的神色,就知道你生意做得好,人缘不错财气旺啊!”阿春风摇银铃般地笑了起来:“这不都是全托您老的福吗?爹妈年纪大帮不上忙,这楼里楼外全靠我一人支撑,这不,开张都好多天了,还没来得及到您府上感谢呢,这心里可真过意不去啊!”阿春因感激不尽的真诚的内心表露,脸上布满红霞,犹如灿烂的桃花。这种激动是有缘由的,当初这座曾经响过枪声流过鲜血没人敢动的酒楼,正是在普一文的大力怂恿下,阿春大着胆子转过来的,并由普一文选了个黄道吉日开业,生意一直都很好,阿春心里很高兴。
“什么感谢不感谢,生意好,那就行!阿春,不是我说你,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当家的了,这么大一个县城,就没有你中意的人?”看到阿春的脸蛋因羞怯而显得更红艳,忙道,“不说了,不说了,免得阿春生气,脸上又开花。今天我倚老卖老,一定要和你阿春多喝几盅!”
“哪能生您老的气呢?只不过还没碰到合适的人。普老,您说得对,这么好的机会难得碰到,打着灯笼都难找,只要普老看得起,我阿春今天晚上在酒桌上心甘情愿奉陪普老助兴!”阿春欣喜万分,忙大声招呼伙计端最好的酒,上最好的菜,盛情款待普一文。
这期间,冯排长执行完任务,带着战士告辞阿春而去。经过普一文身边时,冯排长扫了一眼,普一文不认识冯排长,低头端起茶碗,斯斯文文地掀盖吹茶泡喝茶。阿春挽留不住大军,送到楼下门口,她心里如同三月里的戛洒江,飞红流碧,舒畅得很,她认为在那三个外地客人和伙计面前,冯排长给足了她面子,禁不住怀着好感站在门口多看了几眼冯排长这个家乡人的背影,痴呆呆眼神里多了几分钦羡。正巧,冯排长也不经意地回过头来,两人相视,阿春心跳加快,羞怯地转身跑回酒楼内,冯排长内心里也被这酒楼里年轻漂亮的女主人引起了一阵莫名的躁动。那红白烂灿的肤色,那淹得死人的深潭的大眼睛,特别是刚才羞涩一笑,转身跑回去的那轻盈好看的身体,在冯排长脑海里不时闪现,挥之不去。
解放军刚走下楼,普一文身边的人就马上站起来,把左右隔离的雅座间逐个看了一遍,除了屏风后面有一对热恋中的情人紧紧依偎着在甜言蜜语沉醉在幸福中外,其他桌的人都已饭饱酒足,陆续离席。回到座位,他向普一文点了点头,作了个“放心”的眼神。
阿春回到楼上,激动的心情还没平静下来,她第一次感觉到脸上发烧得这么厉害,直到普一文招呼,她才不好意思地落座在普一文身旁。普一文关心地问:“解放军同志在你这酒楼上没查出什么问题吧?”
阿春“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满不在乎地回答:“普老,您说能查出什么问题?我周家几代人都住在这新平县城,老本老实开酒店做生意,能有什么问题?”心里却在说:“我巴不得有点问题,能让他多来几趟!”接着阿春又把话题一转,“只是那一家三口,从外地刚到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又没带路条,被大军多问了几句。”说着,把同情的视线投向李光彦他们。
李光彦正愁着找个借口向普一文靠拢,这时看到阿春把眼光向这边瞧过来,灵机一动,端起手中的杯子,就朝普一文他们的桌子走过来。
李光彦来到桌边,装作不认识普一文,满脸堆笑对阿春表示万分的感谢:“这位风华正茂的小姐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鳌里夺尊,人前显贵的主儿。俗话说,在家样样好,出门事事难,刚才要不是你热心从中给予周旋,我们这外乡来的不知深浅的生意人,可就要被大军误解了。当然了,误解事小,说得清楚,道得明白,可年过花甲的双亲大人和老婆孩子一大堆,还眼巴巴地盼望着我们赶回去过团圆年呢!”李光彦把杯子一举,“常言说得好,没有梧桐树,引不进凤凰来。来,就为年轻悄丽的老板姑娘这一番热情好客的义胆侠心,我们全家人敬你一杯,祝翠月楼生意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大吉大利,招财进宝,一年更比一年红,一年更比一年旺!”说完,仰头把酒一饮而尽。“先干为敬,请!”李光彦双手把杯口往下,滴酒未漏,随后弯腰背手,右手做了一个极其优雅的邀请动作。
客人酬酢,阿春并不推让,做生意开饭店的女老板什么场面没见过?哪个不能喝几杯?只是李光彦不落俗套的那几句话和“邀请”的动作,让她大开眼界,心里一热,毕竟是大山外面来的人,言语举止皆有风度。“谢谢客官,阿春失礼啦,不好意思,干!”阿春动作干净利落,不失优美,举杯喝酒,在几个人的喝好声中酒杯倒扣,滴酒未流。
“好样的,巾帼不让须眉,这穷乡僻壤之地能有老板这样的女中豪杰,真乃福气也!”就势落座的李光彦大加赞赏,大发感慨,“女主人可真是百花园中的牡丹,鸡群里的凤凰,乱草中的灵芝,沙堆里的赤金,往这儿一站,周围的一切都黯然无光。”“过奖了,阿春为一山区平凡女,实不敢有此恭维!”阿春羞红了脸,忙摸出手巾揩嘴掩饰,心里却暗想,刚才还说没见过大世面的小户人家现在怎么说出来的话一套一套的?
这时,普一文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问道:“这位大兄弟出口成章,言辞确有色彩,可惜酸溜溜的,不过听得出来,你是有文化的人,是从大地方来的吧?”
李光彦凝视着普一文:“这位兄长何以见得?”
“有貌有礼,知情知恩,言谈举止虽有些俗,可还入耳,有点大国君子气度。客官是秦国来的吧?我们这越国的穷乡僻壤少见也!”普一文语气泰然,端起茶碗掀动碗盖,有滋有味地啜了一口。
“得罪,得罪,异乡人信口开河,多有得罪,在这里赔礼啦!这位仁兄开口不凡,让人一听,就知道是熟读四书五经,通晓春秋战国,明白唐诗宋词,知道元曲明剧清小说,知书达理,见过些大世面的人,小弟斗胆问一句,仁兄您是……”李光彦装出诚惶诚恐、稽首顿足的模样。
阿春早在一旁憋不住了:“听你们说话咬文嚼字怪费劲,比挑着百十斤重的担子爬山过河还吃力。来,这位客官算你有缘,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县大人小孩都认得的普老,德高望重,口碑极高。”阿春自豪地说,“方圆几百里,城里乡下人,只要一提起我们的普老普一文,谁不尊敬,谁不佩服?就连哀牢山上的李润富,坐轿上路见到他,也得退到路旁,礼让三分。”
“哦,你就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普一文先生?久仰久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出言不逊,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金镶玉,刚才说话没有检点,多有得罪,失礼失礼,请普老多多给予原谅,别跟我一般见识。”李光彦已落座的身体连忙站起,拱手弯腰行礼。
普一文微微欠身,表示还礼。
“好啦好啦,这位客官别这么认真,在我这翠月楼小店里,南来北往都是客,东进西去皆朋友,今天有幸结识,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喂,你们夫妻二人别不好意思,过来,凑在一块,图个热闹,今天这客我请啦!”阿春豪爽热情,以主人的身份招呼胡萍和张洪。二人见状,相视一笑,端上酒杯,走拢过来。
阿春大声吩咐,让伙计把李光彦他们那桌的酒菜也一同端了过来。
简单的介绍后,几个人碰杯笑谈。稍许,一个伙计跑上楼来找阿春,说是楼下有客人找老板说事,让她下去一趟。
“不好意思,失陪啦,酒楼虽然小,烦事少不了,这楼上楼下楼里楼外的,都得靠我一人照看,待阿春下楼把事情处理完毕,再上来陪普老和几位客官喝几盅!”阿春表示歉意后,随伙计一块下楼。
阿春下楼,这是在田波的授意下,冯排长和阿鲁巧妙的安排。
田波接到冯排长的报告后,经过思考,决定亲自到翠月楼,看看这三人何许面孔而已。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经过简单的化装,他和公安局的一个女战士装扮成夫妻,趁冯排长带领战士盘问李光彦一伙时,悄无声息地来到楼上,坐进了早已准备好的包厢。阿鲁送上几碟小菜,拎上一壶小酒,田波二人静静地品尝起来,此时,耳朵却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棂,聚精会神聆听普一文那桌上传过来的声音。听到老板阿春聊起来没个完的架势,田波有些着急,这时他看到布置在楼下街道上人群中的自己人,心生一计,于是掏纸摘笔,写下一行字揉成团,扔下楼去,让他们想法尽快把老板支开。阿鲁得悉此事,正好碰到有客人结账,真是一粒芝麻落在了针眼里,无巧不成书,阿鲁就让那个模样挺机灵的伙计上楼把阿春叫走了。
阿春刚一走开,普一文和李光彦的头就碰到了一起。田波忙把耳杂贴近窗棂,仍听不清他俩讲些什么,只有“马帮……通海……昆明”等一些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字眼传到耳朵里,田波心里有些着急。
“普老,请抽烟。”李光彦把说话的声音放大了一些,顺手把一盒香烟推到了普一文的面前。普一文不动声色,拿起烟盒揣到了衣兜里,这是一份详细的哀牢山敌特工作汇报。
过了好一阵,办完事后又被阿鲁借故拖延了一段时间的阿春才“噔噔噔”急匆匆地走上楼来。“对不起,让普老久等了,来,各位客官,我们敬普老一杯!”阿春提议,大家举起了酒杯。
一阵推杯换盏后,普一文借口年岁大不胜酒力,来天公务繁忙,首先告辞,在秘书的搀扶下离开了翠月楼。稍后,李光彦一行三人也在伙计的带领下,走进了翠月楼的后院。那儿,阿鲁为他们准备了留宿的住房。
当天晚上回到公安局,田波就把翠月楼的情况向首长段震南作了汇报。
“看来我们‘打草惊蛇’、‘守株待兔’的两个目的都达到了,可如果真是他的话,那么事情就变得复杂多了。”段震南皱紧眉头,来回踱着沉重的步子。田波知道,首长所说的“他”,就是“土蛇行动”的幕后人普一文。
段震南回到座位上,沉吟片刻,说:“目前的材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因为他让秘书到县政府打路条的理由是做生意的亲戚朋友要离开新平,尽管可疑之处还很多,但我们必须作进一步的侦察分析。对他,我们不能放松警惕,要严密关注,但不能过多的惊扰,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去碰他,他毕竟是知名度大、影响力强的民族上层中的开明人士,在新平,乃至整个思普地区的少数民族中,都有不小的号召力。最近,地委决定邀请部分民族上层人士进京参观,毛主席和国家领导人要亲自接见,他可能是其中之一,不过,对于他的情况我们是会如实向上级有关领导慎重汇报的。我们的新中国刚成立,人民的政权还不成熟,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秩序和良好的工作环境。另外,在少数民族地区工作,还要注意党的民族政策,因为那是党的生命,我们必须引起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不过,在我们内部加强防范保密措施,那倒是很有必要的,否则的话,我们要吃大亏。”
说到这儿,首长的秘书送进来一份通报。段震南在通报上扫了几眼,怀着沉痛的心情说:“鲁魁乡政府的一个副乡长,在去乡下检查工作的路上,被土匪用二十块银币收买的文书给杀害了。”
田波心里一阵紧缩,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沉默了一会儿,段震南接着中断的话题继续说:“普一文的问题我来管,你不要分散精力。人们常说,捉鸡要撒米,捕狼要放套,你的眼睛要紧紧盯住那三个人,现在放他们一马,引蛇出洞,跟踪追击,在他们身上找到更多的线索,扩大我们侦察的视线和战斗的成果。我有一种预感,或者说是一种把握,动藤牵瓜,新平保防组的军统特务将会通过他们被我们一网打尽!”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田波进一步明白了首长的意图,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窗户:“对,顺藤摸瓜,把他们吆出新平县城,放他们到想去的地方!死食不诱鱼,活饵鱼上钩。待他们四方潜伏的特务分子集聚时,再将他们擒获。”
“你倒是蛮聪明的嘛,不愧是我们优秀的侦察参谋!”段震南满意地笑了笑,又把话题转到另一旁,“对了,那个阿鲁表现得不错,是一块搞侦察的好料子。”
“那当然了,森林里的好猎手嘛。我要求首长批准他入伍,放在我身边工作,好好锤炼锤炼,一定不会辜负首长的希望!”田波抓住机会迫切地说。
“他未过门的媳妇杜鹃能答应吗?你知道他们俩的感情可是很深的。”段震南关心地问。
田波认真地回答:“首长说的没错,他们两人都是孤儿,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苦大仇深,爱憎分明,阶级觉悟很高,对新的社会,新的生活,充满着美好的希望,要是他们俩……”田波欲言又止。
“要是什么?往下说,别像茶铺里说书的,关键时候卖关子,在我的身上搞火力侦察。”段震南脸上一本正经的。
田波偷偷看了一眼没有任何表情的段震南,小心翼翼地说:“要是可能的话,等到剿匪工作告一段落,把阿鲁送出去学习,到山外面好好看一看,增加新的思想,加快他的进步,不过……”田波又故意不再往下说,他还拿不准首长的态度,因此藏住了后半句。
“看看,又来啦,还是火力侦察!我说你是结巴,你就更口吃了。”段震南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田波豁出去了:“不过侦察工作少不了他。当然,我只是个建议而已,最终的决定权还在首长,还在组织。”田波就此赶紧结束了自己的建议权,他深知目前的侦察工作不能有半点分心,马虎不得。
“那杜鹃姑娘怎么办?”段震南追问,这回是首长主动了。
“那还用说,一起送出去学习,一块培养呀,反正新生的政权需要很多的民族干部,特别是妇女干部,将来的许多工作需要他们去做,他们毕竟是土生土长的民族希望。”田波一听首长的话里有门,就毫不客气地往里挤。
段震南脸上露出一丝赞赏却不易察觉的神色,他站起身说:“我们接到上级的通知,刚好要送几个在斗争中涌现出来的积极分子到昆明学习培训,就让杜鹃去吧,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阿鲁学习的事暂且放一下,你需要助手。我的时间很紧,明天晚上要召开全县的民族群众大会,揭露李润富的罪行,在这之前,我和县委的主要领导同志还有许多问题要具体商量。你按照我们刚才初步讨论的行动计划和想法,拿出一个侦察方案交县委领导讨论,把将可能碰到的困难考虑得更多一些,这对下一步撒网捕鱼、穷追猛打很有好处。记住,受了惊的狐狸更狡猾,挨了打的豺狼更疯狂,你们一定要胆大心细,见机行事,切不可感情冲动。我们正处在一个新旧政权交替的年代,百废待兴,百业待举,许多的工作都不熟悉,必须从头做起,包括刚才谈到的培养少数民族年轻干部的问题。”
田波知道首长工作很忙,需要时间思考安排,便起身告辞。段震南不作挽留,田波刚走到门口,他又补充道:“明天晚上召开的群众大会,你以普通人的身份抽空到群众中走走听听看看。会后,我们要把李润富的家里人和他家一些民愤极大的亲戚一行二十多人送到昆明居住,以观后效。当然,组织上也有一些考虑,李润富几代人居住哀牢山,盘根错节,欺骗性很大,在当地还有一定的影响力。他喜欢人家称赞他德髙望重菩萨心肠,过年时,去给他磕头拜年,他会赏给点小钱,还会和长工、丫头吃什么‘同乐饭’。有一段时间,他还把长田大地一小块一小块地租给小家百姓种,歉收年景还会给点平价米。为了稳定局势,从根本上消除一部分人中的恐惧心理,把他送离本地也是很有必要的。另外,圈起来的豺狼好看守,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在我们的严密监视之下。”
“明白了!”田波回答响亮,严肃地立正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