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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李润富投降



      “失敬!失敬!李某近来身体不适,有失远迎,告罪,告罪。请贵军王代表多多给予谅解,谅解!”这个只读了几年私塾就拉枪结伙,打家劫舍的李润富装出一副儒雅的面孔,故作斯文,一面双手抱拳连连道歉,一面堆积笑脸殷勤让座,吩附侍卫兵上茶,上好茶。

      “不必客气!李司令近来身体欠佳,我们也有所耳闻,刚好卢主席托蒋子孝先生让我送上一服药贴,看李司令是否合用?”王兴诗不便戳穿李润富的假象,刚落座,就把一封信壳上印有“云南省人民临时军政委员会”字样的信件递给李润富。

      李润富诚惶诚恐地接过信,抽出一看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满脸的核桃皮艰难地撮成了一堆。“不要抵抗,立即交出武器。卢汉。”李润富熟悉卢汉的笔迹,知道这是他的亲笔信。“正是,正是。”李润富嘴上打着哈哈模棱两可,含混敷衍,肚子里却骂道:“这世道狗扯羊肠多生变,昨天老龙还在喊天晴,今天老龙又要下雨了!”尽力盘算着自己眼下的处境和对策。

      王兴诗洞察其奸,觉得有必要再敲敲警钟,便严气正性,晓以利害:“李司令,目前的形势你比我更清楚,我解放军正规部队已以十数倍的兵力将你重重包围,只要一声令下,你这儿瞬间就可以夷为平地,而你却前无进身之路,后无撤退之道。国民党第八兵团已溃不成军,现在虽然正调往蒙自飞机场屯集,准备逃往台湾,但我第二野战军刘、邓首长已命令陈赓将军率领大部队即日开始进攻,汤尧、李弥危在旦夕。救援无望,兵无士气,你这个仗还怎么打!何去何从,我想李司令是个明白人。”说到这里,王兴诗看了看萎靡不振的李润富,突然问:“你看过诸子百家的书吗?”

      李润富红了红脸:“老书?没看过!看它整哪样?”

      “不,有用。我小时候不但看过,连上学读的都是那些书呢。”王兴诗端茶喝了一口,“有本书上写到墨子,说他见到白丝就哭,因为它可以被染成黄的,也可以被染成黑的;又写有个叫杨朱的人,看见岔路也哭,因为它像一个人没有一定志向一样,可以把你引向南面,也可以把你引到相反的方向去。”接着,又加重语气补上几句,“李司令,你和卢主席有一定的交情,常把他比作‘龙头’,你自喻为‘龙尾’,现在‘龙头’都已转向人民了,你何必还要与解放军为敌,与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对立呢?胶柱鼓瑟,走错一步,你会痛苦、后悔一辈子的!”

      其实,李润富心里明白得很,自己的对手是得胜之师,士气正如日中天,景东的梁月楼、景谷的李希贤的队伍都已被其围歼,那翁山区为自己把守哀牢山西大门的杨承民如丧家之犬,带着家人和几个手下刚刚跑到自己这里,在这种对自己越来越不利的形势下,任何的抵抗和不投降,都已经没有了胜利的实际意义,不如借着‘龙头’这把梯子先下楼来,求个喘息,再作打算。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退让一步海阔天空嘛。想到这里,眼前又出现了去年12月下旬派军统新平保防组成员莫焕章,到蒙自找国军第八军军长李弥讨封的情景,而现在杳无音信。“李司令,想什么呢?”王兴诗说。李润富的脸上立时表现出悔恨自咎的神色,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再说‘人高谈古今,物高价出头’,我这经商的也不能只看重物高,也还希望人高呢!”

      王兴诗笑而不答。

      李润富接着说:“李某久居深山,交通不便,消息闭塞,不9知天下大事已发生了变化,近来又因身体欠佳更没有下坝子到县城,对外界发生的变化知之甚少,属下又不听话,许多事情做得不合时宜,冒犯了大军,还望大军首长饶恕,给予多多的开导开导,我不愿面对白丝,更不愿久站岔路口,我愿跟着龙头走啊!”

      王兴诗知道这是李润富为自己开脱罪责的言词,他笑了笑:“李司令,不必这么谦虚,认清形势就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说到这儿,王兴诗认为没必要再客套,索性把话题挑明,“李司令,远的不说,就在前段时间,你的侄子李崇山率部离开哀牢山,渡过戛洒江,血洗腰街,包围蒿芝地,偷袭我军,至使我军营长董光南及多名战士光荣牺牲,还伤及不少无辜群众。在戛洒江边,在南秀河旁,残酷杀害我军政工人员和后勤人员20多名,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李润富清楚,这么大的事再装糊涂是说不过去的,他头上冒出虚汗,忙推倭道:“不过我也是近两天才接到报告,实在对不起贵军,对不起死去的大军同志。我已发出命令,凡是有罪之人,一定严刑峻法,决不姑息!李崇山这小子横蛮成性,无法无天,连我的话都听不进去,请大军首长发落!”

      “阎王老爷嫁女——抬轿的是鬼,坐轿的也是鬼。”王兴诗虽然压住了心里的憎恨,但眼睛里却仍然放射出了愤怒的火花:“请李司令找出三口上好的棺木,安葬南秀河牺牲的施兰馨、喻寿芳两位烈士和拉祜族姑娘,这事不为难你吧?”

      “不为难,不为难,手下之过,我有责任,教管不严,准备棺木,理所应当,应当。”李润富知道再这样谈下去,不仅会陷人更深的尴尬境地,而且还要接受更多的揭露鞭笞,自己将一败涂地,难堪至极,无地自容,便忙大声吆喝:“宴席准备好了好啦!好啦!”早就垂手低头等候在正堂廊庑右侧的厨房人员,听到吆喝,忙迭声回答。

      李润富起身离座,伸手请王兴诗等三人入席,“李某设便宴备薄酒为大军代表洗尘,请入席就座!”

      “请!”王兴诗没有推辞,他给了李润富一个台阶,大步进入饭厅。

      席间,王兴诗重申了我军谈判的原则和立场,迫于压力,李润富答应可以考虑。

      饭后,李润富借口身体不舒服,招呼手下安排王兴诗他们休息,自己则忙着跑到卧房的烟榻上躬身侧卧,聚精会神,嗞嗞作响抽起“枪手”为他烧好的备用烟泡。过足烟瘾,李润富的头脑里已形成了一个对付解放军谈判代表的阴谋计划。他接过侍女送上来的毛巾,擦擦脸手,振作振作精神,这才迈着方步,大摇大摆地走出卧房。

      李润富走到正堂上,命令贴身保镖加强监护,任何人不得走近大院正堂,然后溜进一条过道,钻人一间看上去和其他房屋无甚区别的隔房,掀开壁画,推动毫无声响的一道墙壁,进入一处充满神秘气氛的暗室……

      王兴诗等人没有休息,他们在李润富侍卫的“安全保卫”下,信步游览了李润富的庄园,心里不由得为这座哀牢山中部地带,乃至滇中地区最豪华的传统园林建筑发出惊赞:庄园内雕梁画栋,流光溢彩,金碧辉煌,犹如《天方夜谭》中富有的阿拉伯国王的水晶宫;适逢春寒料峭,几株腊梅正迎风开放,朵朵白色花蕊布满枝头,一蓬蓬三角花,一树树一品红,正闹得浪漫热烈,苏铁、紫薇、桂花、银杏等奇花异木,四季均可以观赏,庄园后面的虎跳崖上树木密盖,俨然一道自然绿色保护屏障;建筑物上的山水壁画、浮雕、木雕、书法等艺术品绚丽光彩,“鹬蚌相争”、“蛟龙腾海”、“缙绅出巡”、“佃户典租”、“跨鹤吹箫”、“唐僧师徒取经”等,画面神态逼真,栩栩如生。当看到“积金积银莫如积德,问富问贵还须问心”的楹联时,王兴诗感慨万分,主人的行为和这幅昭示人生哲理的楹联有着多么大的反差,这对时下的主人是多么大的绝妙讽刺啊!

      走出大门,看到宽约800平方米的广场。广场边缘有着长约百米的石护栏及十二根近两米高以“十二生肖”为题材的大理石浮雕。王兴诗走出一段距离,回首再望庄园:庄园西依山势,东控平川,外墙高大,墙基坚厚,大门构造坚实、气势不凡,由此又让人联想到中世纪欧洲神秘的城堡。

      庄园大门是用大理石砌成,高7米、宽6.5米的尖顶拱形,门额上用雄劲的大字写着“陇西世族”4个大字,两旁是“千秋日月光新第;万里云山护德门”,以及一些颂扬这“陇西世族”后裔的诗词。

      由于宅院是倚山建筑,从广场进入大门、前院、中院、前庭、大院、正堂等处,都要拾级而上仰视这院落一切,形成这庄园主人居高临下极为威武的状势。李润富曾一度驻军大理,庄园的主要建筑也就依照白族的走马转角楼形状来构建,16米长的主屋一楼一底有着10间房,屋顶还有宽敞的平台,门窗是请剑川雕工中的高手在红椿木上雕刻出各种吉祥传说的浮雕,再刷上金漆。主宅右侧又有10间房舍作为厨房和仆役居住;左侧是建筑有亭台楼阁、占地380余平方米的花园。他给这取了个风雅的名字“养晦园”,实际上他从来不肯韬光养晦甘于寂寞,而是时时想横行于世。

      山区不通公路,建房用的大理石、钢筋、英国水泥、珍贵木料,都是人背马驮从山外运来。不知花费了多少劳力。王兴诗三人还想再转转看看,被站岗的哨兵拦住了。

      “你们司令的这座庄园盖了多长时间?”王兴诗看了一眼始终跟随在自己后边的侍卫,随口问道。

      “报告长官,据小的知道,是从1937年选址动工,装修彩画完工是在1943年。”侍卫掰着指头算了一下,讨好地说,“报告长官,一共用了七年时间。”

      “时间不短嘛。”王兴诗说。

      “正是,正是。”侍卫点头哈腰。

      这时,李润富派人来告知,请王兴诗他们回庄园正堂,有要事商谈。

      刚落座,端上茶,李润富就表示了明确的态度:“我愿意接受卢主席的命令,并请王代表回去后请蒋子孝先生亲自来具体细谈玉兴诗看到李润富的态度有所转变,又考虑到我军另有更大的战斗任务,只要能争取李润富保持中立和保证卢汉最好不要动用武力”的劝降精神,以及尽量保留下堪称新平土司制历史缩影的这座庄园免遭战火摧残,答应了李润富的请求。

      蒋子孝曾任过国民党云南省政府新平的行政督察专员,与李润富有旧交,比较熟悉情况,这次随解放军从昆明到新平,带有卢汉写给李润富的亲笔信。但多年的交道,使蒋子孝深知李润富这个角色是不好惹的,别看他抽大烟瘦骨干筋,烟屎滴夺,恶起来却是一尊凶神恶煞,稍不遂心便翻脸不认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是常有的事。多少年来,新平县历任的县长、警察局长、团防大队长以及乡镇保甲长等等,都得听李润富的摆布,顺他者昌,逆他者亡,自己贵为专员,也得让他三分。1941年,李润富捕杀过盐津县长李平成。1944年,他赶走新平县长唐家仁。只有杨登廷担任新平县长时,奉送了一顶鹦哥绿绒大轿给他,把他贡在头上,才在任职期间平安无事,末了满载而归。

      蒋子孝从新平来到戛洒时,不想上山见李润富,“小人得势当堂坐,脸上生毛不认人”,轻则受他污辱,重则白白丧生,要说服李润富投降,还真是猴子要爬满身是刺的皂角树,无异于老虎嘴上拔牙,有点难哪!王兴诗知道跟卢汉起义过来的蒋子孝有思想顾虑,在目前情况下,不利于做好李润富的劝降工作,经过考虑,自告奋勇,自己先上山会见李润富。

      王兴诗回到戛洒,把会见李润富的情况向上级作了详细汇报。为了顾全大局,蒋子孝接受了李润富要他亲自上山“谈判”的请求,在当地花钱雇了六个轿夫,一路都不休息,轮换着用滑竿把他抬上山,胆战心惊地走进了李润富庄园。他在心里不断给自己鼓气:“天下大事已定局,李润富这块山地再板,竹笋也会冒出来,刺条再戳,酸角也能摘下来!”

      再说田波带着小分队,跟着阿鲁一路上钻刺竹林子、斑茅草坡、荆棘茨藜丛,攀陡岩、下险坡、过深渊,终于来到了李润富庄园后面白虎山东端高差数百米的虎跳崖上。

      白虎山发源于哀牢山的主脉,呈西北东南走向。崖顶上古木参天,阴暗浓密,粗大的百年乔木高高挺拔,缠过去绕过来或悬吊的藤蔓在树木间随意纵横,恣意生长。虎跳崖百丈绝壁上,冬春之季的早晨,晨曦透照,崖顶、崖腰总有薄雾缭绕,飞霞焕彩,一会儿如烟,一会儿呈带,一会儿又跃落飞流成瀑,风水先生称之为哀牢山的“天壁神霞”。崖脚下是自然侵蚀成宽槽的洼地,庄园主人在洼地上垒石为基,而将洼地前面拓展的平坦土地辟为耕地,让庄园雄势而居,俯视众山。

      望着脚下的李润富庄园,田波既高兴又焦急,紧锁双眉,心里犯难,不借助绳索之类拴捆的工具,要想下到崖底,无异于让巧妇去做无米之炊,但一下子哪里去找那么多的绳索呢?田波发扬民主,让战士们出主意想办法,自己也从脑海里搜寻参加历次战役中的作战经验,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中。

      一场短兵相接、刀光剑影的决战,迫在眉睫了。田波作为一个决策人和指挥员,如同一个舵手,正驾驭着一条小船在险恶的浪尖谷峰中行驶,虽然目标近在咫尺,但是否能顺利到达彼岸,还很难预料。田波的心在紧缩着,冷静的面容像一尊铜质雕塑。

      “有了!”阿鲁从休息的树脚下兴奋地跳了起来,他指着树上刚刚被惊动的一只猴子纵上纵下,弄得有些晃动的藤条高兴地对田波说:“田参谋,用藤条,这种藤条虽然不粗,但支得住坠,耐得住拉。”

      田波眼睛一亮,可接着又罩上了一层阴影,有些担心地说:“藤条不够长可以接起来,可凸出来凹进去的岩石棱角会磨断藤条的。”

      “没关系,石崖中的夹缝里长着许多棵粗大的岩松,我们不妨把藤条拴在树干上,一段一段往下移,要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下到崖子脚。”阿鲁很有把握,由于兴奋,眼睛里闪烁着亮光。

      田波再次细细地观察了悬崖的情况后,坚毅果断地对阿鲁说:“那好,就照你说的办!”田波在关键的时候,再次得到阿鲁的帮助,他兴奋而激动地拉着阿鲁的手,“阿鲁,真得感谢你这哀牢山的打猎人啊!等到哀牢山围剿李润富这一仗打完,就到部队去吧,部队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阿鲁有点像小孩似的腼腆一笑:“田参谋,冯排长告诉过我,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说话可要算数?”

      “算数,算数,男子汉说话,铁板上钉钉!”可接下来田波又叹了一口气,“唉,不算数。”

      “为什么?”阿鲁着急地问。

      “杜鹊同意了才算数!”田波一本正经地回答。

      “哈哈哈哈”战士们压低声音,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她会同意的。”阿鲁一下子变得像个大姑娘似的。“唬——”田波用手指比画着制止了笑声,接着把战士们拢在一起,讲明了下一步的行动,然后让王连长带领战士们砍藤条,准备下崖,他和阿鲁寻找最佳的下崖地点。

      东瓜岭失守,由于我军严密地封锁了消息,李润富并不知道,当我军的剿匪大部队和田波的小分队开始向大平掌李润富的匪窟迂回包围像一把尖刀直插其心脏时,他还坐在庄园正堂上与蒋子孝就谈判的条件讨价还价。

      “蒋专员,”李润富为了表示亲近,仍沿用过去的称呼,“念在兄弟与龙主席过去的交情和同在国民党槽里吃过饭的分上,是否让兄弟也跟卢汉将军一样,我也弄一个投诚起义的正式名分,把队伍纳人解放军的正规部队,世上也留一个好名声?”李润富试探性地说完,亲自用两只瘦筋干巴的手把续水的盖碗茶送了过去,两只贼亮贼亮的金鱼眼睛盯着蒋子孝。

      “不行!此一时,彼一时也。解放军的首长在我上山时已明确指出,只有投降,才是你的唯一出路!”看到李润富低声下气的样子,蒋子孝硬起来了,心想:“你也会害怕、求人?铁桶里养兔子——没门!”上山时的顾虑和畏惧早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蒋子孝看了一眼怏怏不快的李润富,又解释道:“再说了,共产党有政策,对于土匪队伍,不能收编,自首的、没有罪恶的一律释放回乡,罪恶轻的经教育后有了认识,也要让其回乡,罪孽深重的、民愤极大的,经过人民审判,政府批准,该管制的管制,该今天枪毙的,决不会把他的命留到明天。”

      李润富转了转眼眶里干枣似的眼珠,讪然一笑,仍不甘心,进一步试探性地请求:“哀牢山历史上多有匪患,防不胜防,为了保护老百姓,实行民族自治,是否让兄弟留下一部分枪支弹药,也备急时之用?”

      “不行!”蒋子孝再次严厉拒绝,他心里想,“匪患?哀牢山的匪患就是你李润富的匪患!从‘三少爷’到‘三老爹’,从做官、经商、当土司地主到杀人越货、称霸一方的土匪巨霸,哪天你不捣乱?哪年你不搞出点鬼名堂?妈的,国民党垮台,跟你们这些杂种也有关系。说你是财主你就是财主,说你是山霸你就是山霸,说你是匪首你就是匪首,说你是祸国殃民的大贼头,你就是祸国殃民的大贼头,一点也不为过,都占全了!留枪支弹药,那是贼心不死,有个风吹草动,你不又是摇起枪杆扯起旗,杀人放火当一方土匪?共产党聪明得很,才不吃你那一套!”嘴上却说:“你听见枪声没有?你看到山下的红旗没有?你现在还讲什么条件,保住性命就不错了。兄弟,听我一言,赶快准备投降吧,别错过了机会,让解放军拿着枪杆往山下赶!”

      李润富不说话了,狡黯的目光看着大院,心里打着鬼主意,谈判一时陷入了僵局,外面不时传来枪声,李润富知道,那是自己的队伍与解放军开始接上火了。

      正在这时,田波率领的小分队犹如天兵天将,从后花园里突然闯入正堂,几个土匪卫兵如同头上挨了一闷棒,还没清醒过来,就全当了俘虏。

      冲进正堂的田波用张开机头的手枪顶住李润富的脑壳,厉声说:“我是田波,我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命令你赶快下令投降!”

      李润富想千想万也没有想到解放军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不是从大门而是从自己的后花园内神不知鬼不晓地出现在他身旁。“吕宜文不久前不是说田波已被干掉了吗,怎么转眼的功夫又冒出来了?”李润富在红山劝降会上的小房间门缝里见过田波,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想用手擦一下,耳边又传来了炸雷般的声音:“不许动!赶快下令投降!”李润富不敢动了,慌里慌张地朝他的侍卫队长大喊:“传我的命令,撤出阵地,不要打了,赶快投降吧,解放军都冲到我的正堂上来了!”

      面对神兵天降般的解放军战士,李润富核桃皮样的脸上筋肉紧张地抖动,眼眶里的金鱼眼睛珠子变得混浊起来,额头上沁出了几滴汗珠,嘴唇也在惊恐地嚅动,本来就夹窄的肩膀仿佛被人锉掉了一些似的,显得更夹窄了。

      蒋子孝虽没见过田波,但听说过他的故事,现在看到他关键时刻率领部队及时赶来,高兴极了!他挺直腰杆,一双眼睛很有光彩地射到李润富脸上,理直气壮地说:

      “怎么样,兄弟,刚才我说得不错吧?你要活得不耐烦,那也容易,立马就可以做到。不过,我们解放军,总要给俘虏以教育和重新做人的机会,关键就看你本人啦!”

      李润富从太师椅上歪歪倒倒地站了起来,又矮又痩的身子紧靠着椅子,好像一棵快要折腰歪倒的朽木,非得倚赖别的支撑才能够站稳。他嘴角冒出唾沫,喋喋不休地一再向田波和蒋子孝解释:“我原是跟着卢汉‘龙头’走的,现在‘龙头’老大起义转过来了,我这个‘龙尾’小弟还不知道,没有跟上,出了错,犯了罪,还请大军多多宽恕。”

      “吕宜文呢?”田波盯着李润富青灰色的脸皮,严厉追问。

      “谁?”李润富心里一惊,假装没有听清。

      “别装糊涂,我问你吕宜文在哪儿!”田波口气不容置疑。“他前几天不是下山去了吗?”李润富心里很清楚,如果说不认识,那是骗不过田波的,他是侦察参谋。

      “不,他又回来了!”田波的口气毫不放松。

      “那我就不知道了。”李润富干脆把嘴封死,反正你田波抓不到人,就没有证据。

      田波看着又奸又猾的李润富,知道一时半会也问不出名堂,再说还要注意统战对象的工作和执行土匪投降的政策,就只好暂时把这事放一下,等搜查以后再讯问。

      现在解放军已经打进庄园里来了,端了指挥部,李润富再没有什么好谈的,他的投降条件也就干净利落多了:

      “蒋专员,只要保障我全家老小的性命安全,给我四十两黄金,送我到昆明隐居,安度晚年,我愿解散队伍,交出全部武器,接受贵军要我做到的全部投降条件。”

      蒋子孝点了一下头,严肃地说:

      “可以考虑你的要求,现在赶快命令你的所有人马放下武器,解除武装,原地待命,听候解放大军发落!”

      “是,是,我一定遵照贵军的指示执行!”黔驴技穷的李润富点头哈腰地承诺,心里则暗暗盘算,“老子决不会收兵息鼓,引颈受戮,我这是高人站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不是我摆虎样逞威风的时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越王勾践连阖闾的粪便都可以尝一尝,我这个哀牢领袖装个笑脸,说两句软话又算得了什么,何况我还没到他们那个地步呢!”

      团团部的人,他边走边大声喊:“我是李润富,李三,你们进来得了,进来得了!如果响着一枪我负责——你们可以照着我打!”不可一世的三老爹变成李三,当地的许多老百姓发出了感叹。田波见过四十二团的首长后,让王连长他们把庄园内的土匪集中到大门外,然后配合兄弟部队的人加紧搜索庄园,不要放过任何一处可疑的地方。蒋子孝等田波派战士把李润富暂时监护起来以后,紧紧握住田波的手感激地说:“田参谋,你这淮海大战中打入国民党军队内部的孤胆英雄,真是名不虚传啊!你来得太及时了,晚一分钟就会多流一些血,多死一些人啊!”

      “这还得感谢阿鲁,是他带我们钻山洞攀石崖,争分夺秒,从后面白虎山虎跳崖上爬下来的。嗯,阿鲁,阿鲁呢?”田波这时才发现,小分队从后花园冲进正堂捉住李润富后,阿鲁一晃就不见了。

      庄园大门外的广场上,麇集着冬瓜岭和大平掌缴械投降的土匪,黑压压的一片,一团一簇,个个勾头滴水,灰色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这时的阿鲁正和相遇的表哥“哀牢通”王国相一起,在匪徒中寻找杀害他们亲人的凶手二跛脚。

      俗话说,跛脚的屁股眼歪三拉四,十个跛脚九个刁。这话安在二跛脚头上一点不假,别看他个头不足一米五,长着一对比老鼠眼大不了多少的眼睛,可他刁钻油滑,凶狠残暴,别人不忍心下手的事情,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要不,一个残疾人也不会被李崇山留在手下当听差。这会儿,心中有鬼的他在人群中已看到了身背冲锋枪、手提坝子刀像猎人搜索野兽一般的阿鲁和王国相,心里一紧,顿时全身冒出冷汗,他知道大祸临头了,便慌张地把自己隐藏到人多个头大的土匪群里。当阿鲁从他旁边走过转到另一堆土匪群呈寻找时,他趁机一颠一颠地跑到了广场边上的那一棵高大的核桃树后,阿鲁似乎没有发觉,东瞧瞧西看看不在意地朝核桃树方向走过来。二跛脚忙蹲下矮小的身子,顺树脚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庄园大墙的拐弯处,试图寻找机会靠近解放军的岗哨。他知道解放军优待俘虏,至少不会让他再缺一条腿。就在他正准备行动时,从另一个方向逼近的王国相,出现在他面前。看见两边走过来复仇的人,二跛脚绝望了,他只看了两人一眼四只燃烧得可以喷射出火焰的眼睛,就双眼翻白,喉咙里“咕噜”一声,脚杆一软,瘫倒在地,连喊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嚓!”阿鲁手起刀落,二跛脚的那只跛脚上又短了一截。

      “啊——!”二跛脚发出一声惨叫。

      听到哭喊声,两个解放军战士持枪向这边跑过来。碰巧田波出来找阿鲁,忙赶过来,说明情况后,解放军就把阿鲁和王国相交给了田波去处理,然后找来两个人抬着疼昏过去的二跛脚去找卫生员。

      “阿鲁,你怎么能这样,这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我们解放军是不允许随意伤害俘虏的!”田波用从来没有过的严厉语气,严肃批评阿鲁。

      “随意?田参谋,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连自己的嫂嫂都强奸的畜生!为了五块银币,他当着邻居的面脱嫂嫂的裤子,连跟他打赌的土匪都看不下去,劝他别干了,可这畜生硬是把自己的亲嫂嫂给强奸了。他那只跛脚,就是让他哥赶马帮回来知道后给砍的,要不是他爹跪下求饶,这畜生恐怕早就喂豺狗去了!”阿鲁愤怒地说。

      王国相怀着沉重的心情对田波道:“田参谋,我们一家都和李润富有深仇大恨呀!特别是阿鲁,他父亲就是让二跛脚用带刺的竹棍插入肛门而残害致死的。”

      “土匪有罪,罪该万死,可也得把他们交给人民审判后再处理,我们解放军是不能随便处置投降的土匪的。”田波和阿鲁他们一样,对这些土匪有着刻骨仇恨,但他作为一个解放军的干部,必须随时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能被感情所左右。

      “正因为我现在还不是一名解放军战士,我才能解一解这心头之恨!”阿鲁悲哀哽咽,大滴大滴的泪水跌落在地上。

      看着悲痛欲绝的这彝家小伙子,田波还能说什么呢?他和周,围的战士一样,痛苦地低下了头。

      刚才发生的这一切,都被隐藏在远处角落里的一个人看到了。他本想击毙田波,但考虑再三,还是没有下手。他逃出庄园,现在已化妆成一个老年妇女,穿着当地少数民族的服装,背上披了一张避寒羊皮,脖子上缠了一块不干不净的围巾。他带着遗憾的心情,满怀仇恨而又不甘心地看了最后一眼他苦心经营威震思普、雄踞滇中的反共基地,就这么在铺天盖地的解放军包围下,弹指间土崩瓦解了。他吸了一口凉气,摇了摇头,于当天夜里悄悄溜下了哀牢山,渡过戛洒江,辗转新平、峨山、玉溪、江川等地,回到了昆明。

      东瓜岭解放了!

      李润富投降了!

      喜报像绿色的春风,迅速传遍了新平的乡村和城镇,传到了哀牢山西边的思普地区,传到了磨盘山东边的滇中地区,彝、傣、汉、拉祜、哈尼、回等各个民族的老百姓惊喜万分,奔走争相传告:“知道了吗?三老爹……”

      “三老狗!挨千刀万剐的三老狗!老天爷睁眼了!”

      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哀牢山人民迎来的第一个早到的春天!

      山坡,山崖,山箐,随处可见大树大树繁茂洁白的野毛花、棠梨花;坡脚、坝子、江边,随处可见大树大树挺拔鲜红的攀枝花、刺筒花,如云如霞。其实,放眼望去,满目青山的许多新叶也嫩绿嫩黄嫩红如花,这个春天是和解放军一起来到的。

      1950年1月16日,李润富土匪盘踞作恶近半个世纪的新平县戛洒江右岸的哀牢山中部地区,被“边纵”四十二、四十四团、滇中独立团,“宁应部队”三十三、三十六团从四面八方团团围住,李润富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咬咬牙,缴枪投降了。

      战斗结束后,冯排长带领两个战士赶到蝙蝠洞埋葬了战友后,赶回来了。在南恩河山顶小山神庙和阿鲁分手的荞生和黑娃赶来了,他们不相信阿鲁会被土匪轻松容易地抓获,要来找个结果,心里才踏实。杜鹃和两个解放军战士爬上山来了,他们未能找到白大爹,听到李润富投降的消息后,也一同上山来了,顺手还抓了一个逃窜的匪徒,缴获了一支步骑枪,杜鹃扛在肩上,高兴极了。他们都融入了军民联欢会,享受着胜利的喜悦。

      当天晚上,在大平掌“陇西世族”门前的广场上,燃起了熊熊篝火,剿匪部队的全体指战员,投降的土匪以及冬瓜岭、大平掌附近的各族民兵、人民群众,围坐在草坪上,举行盛大的联欢晚会,庆祝胜利。

      独立团政工队在联欢会上演唱了歌曲《百万雄师下江南》,表演了《胜利秧歌》:

      锣鼓敲歌声配,

      扭扭秧歌真正美,

      放炮仗响如雷,

      扭扭秧歌真正美。

      桃花开李花开,

      桃李百花开哟,

      百万大军过江哟嗬来哟,

      解放军英雄,

      人人哟嗬爱哟。

      锣鼓敲歌声配,

      扭扭秧歌真正美,

      放炮仗响如雷,

      扭扭秧歌真正美。

      男女老少都动员哟,

      齐心合力把蒋根铲哟,

      解放华中解放云南哟,

      解放人民四万万啰。

      四十二团政工队也表演了临时排练的节目。文艺节目以歌舞最多,有延安歌舞,有花灯歌舞,还有本地民族歌舞。他们的表演贏得了一阵阵的掌声,台上台下群情激奋,感情汇集,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旋律,正如歌中所唱:“我们要尽情地欢乐尽情地歌唱!”

      田波和阿鲁并肩坐在不远处的一棵银杏树下,此时此刻,他们心静如水,和沸腾的联欢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田波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他望着月光下跳动的火焰,激动的人群,欢腾的场面,神思遐想:冷月疏星下的篝火景致是很壮丽的。溶溶的月色,像一块薄薄的轻纱,轻轻地披在哀牢山上。月光将斑驳的树影撒在地上,给人一种如返故园的感觉。燃烧的火堆就像一轮即将冲破黑夜的红太阳,给世界带来光彩;金蛇狂舞似的火苗在夜风的嬉闹下,呼呼直响,直往上蹿,展示出蓬蓬勃勃的升腾气势……

      “田参谋,你在想什么?”

      “月光、轻纱、火种、太阳!”

      “什么?”阿鲁睁大了眼睛,不解地望着田波。

      田波笑了笑,转了个话题,“阿鲁,你在戛洒江上撑船唱的那首歌,‘小鱼跟着大鱼游,穷人跟着解放军’,是谁教你唱的?”

      “高站长,腰街军粮转运站的高站长。调子是我们葬族的,歌词是他牺牲前的头一天写出来教我唱的。高站长可有学问了,唱歌、编快板、说笑话、在街头宣传,跟我们穷人很合得来,本事大着呢!有一次,我教他吸水烟筒,他呛得直咳嗽,连声说我整他的冤枉,还说这竹筒炮吞云吐雾,欺生,轰隆隆地杀伤力不小,引得周围看热闹的人大笑不止。”说到这儿,阿鲁转过头来问田波,“田参谋,你认识他?”

      田波点了点头,眼睛里映照着火焰的亮光,有些伤感地说:

      “他是去年从昆明到新平参加工作团的。可惜,他被余国聪杀害了,没能看到今天这载歌载舞的喜庆胜利场面!”

      “他叫什么名字,他从来不告诉大家,我们只是亲切地喊他高站长。”阿鲁的语气里充满着怀念和敬佩。

      “他原来的名字叫高建国,后来为了表达解放后参加祖国建设的思想感情,改名叫高建国,是参加工作团时改的,其实他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许多牺牲了的同志都是无名英雄,我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姓名,重要的是那一种为保卫军粮而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与土匪拼死战斗的精神,以及那种为革命成功献身而不计较个人得失的高贵品质,我们都要向他们学习!”田波的话既是对自己的鞭策激励,又是对阿鲁的启发和开导。

      几天来,阿鲁像熬过寒冬的春笋,一天一个样,在他那对解放军钦佩的目光里,让人感觉到他成熟了许多:“戛洒江边被李崇山土匪杀害的那些解放大军,个个都是好样的,他们站起来就是哀牢山,躺下去就是红河水,特别是那个席淑媛,让土匪颤抖,让我们穷苦老百姓敬仰!”

      “她也是去年在昆明参加南下工作团的,是学美术的,西南联大附中刚毕业。在校学习期间,她参加了学生进步组织‘燎原社’,接受到进步思想教育,还经常和同学们一起去看西南联大‘民主墙’壁报,听闻一多先生等人的演讲,思想觉悟不断提高。17岁,她参加了‘民主青年同盟’,18岁,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她的老师在她的影响下,也来到了新平。在政工队工作期间,她满怀热情地教战士上文化课,唱革命歌曲,到驻地村寨发动群众,宣传革命道理,教育和启发群众的革命觉悟。她是坚强的革命战士,‘边纵’副司令朱副司令是她的姐夫,昆明五华山升起的第一面五星红旗有她姐姐的辛勤汗水,她们家可是一门忠烈。”田波说着,眼前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席淑媛的情景:

      在庆祝昆明保卫战胜利的联欢会上,一个身材高挑穿着军衣,扎着腰带,两条长辫衬托着红红脸庞的姑娘,闪动着美丽的大眼清,手舞红绸,挺着丰满的胸脯扭动着苗条的腰身,在年仅17岁的书店青年店员梅璧创作的“受苦人们抬头望,东边出来了红太阳”的歌声中尽情地舞蹈……

      田波的心就像被尖利的皂荚刺狠狠戳痛了一般,一串串悲怆的泪珠再也控制不住,顺着脸颊,扑簌簌地跌落下来。

      两人陷入沉思,耳边传来“金凤子开红花,一开开到穷人家”的歌声。

      “报告!”一句还未脱离孩子气的声音,打断了田波的沉思。田波站起来抬头一看,惊呆了,这是一个和小石头差不多一样大、面貌酷似的通讯员。“小石头!”田波一阵激动,张开了嘴,差不多喊出了声。

      “田参谋,您……”通讯员看到田波的表情有些惊讶。

      “没、没什么。”田波发觉自己有些失常,忙努力控制住自己思念小石头的感情,问:“什么事?”

      通讯员把电报递给田波。田波打开一看,电报内容呈现纸上:

      “土蛇行动在继续,速回新平。腾龙。”

      “陇西世族”庄园的大门口,一队人马整装待发,他们是护送田波下山到新平的武装。

      “出发!”田波精神一振,果断地下达命令。

      “那我呢?”看着甩手而去的田波,唯恐被丢下,阿鲁跑步跟上,着急地大声问。

      田波没停步,右手有力地一挥:“跟我走,去当侦察兵!”

      “是!”阿鲁笑逐颜幵,一个敬礼,跟上了田波。

      杜鹃在后面急得直喊:“还有我呢!”

      这时,天已大亮,朝霞捧出了红日,照射着哀牢山的山山岭岭,像镀上了一层金光。山下的戛洒江像一条蓝绸带,在河谷里绕弯打拐,欢欢快快流向远方。山坡上,五颜六色的野花盛开了,仿佛在向从寒风中走过来的人们点头微笑;树林里,一蓬蓬浓绿的苍松翠竹在摇晃着,似乎在向踏上征途的解放大军招手致意;南恩河瀑布凌空落下的飘逸玉带,也好像在朝着全世界欢“哀牢山的春天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