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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我的父亲 一个诚实的人



重庆

我于1921年出生于中国,在长江上游的一个叫重庆的城市里。

怎么说我的出生呢?嗯,看起来是满顺利的。因为我从未听到就此有什么抱怨。那时除了一个从扬子江下游专程赶来的法国医生,城里没有专门的医生。在修女们的帮助下,正是这位维鸿医生使我降临人间。这些修女的特点是从不独自行动,她们在每一项护理程序中总是两两成行。那时候,年轻母亲要在床上度过三个礼拜。这三个礼拜是天堂,据说领事馆所有欧洲和中国的工作人员,每天不停地给小玛利带来礼物。

母亲当时应该是19岁,她没有乳汁,因而不能自己哺育我。维鸿医生只好请来年轻的中国母亲做我的乳母。所以我是一个中国女人奶大的。我保留了一张我的乳娘安娜发的照片。母亲因为不能亲自喂养我,总怀有犯罪感。

父亲和他的母亲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母子之情。我的祖母玛利亚死于1926年。父亲曾经非常敬爱她,所以把她也带到重庆来一起生活,尽管这对新婚的小两口来说相当不容易。我也很喜欢玛利亚,尽管她在我5岁时就去世了。我还是记得她的形象:总是微笑。有一天,我吃得太撑,她告诉我这样肚子会爆炸的,于是就用一根细绳子把我的肚子捆起来……

我和另一位法国孩子吕西安?博达尔出生在同一张床上。我们的母亲各自先后在使馆生产。我曾经很想与博达尔一晤,但未能如愿。毕竟他保存了关于重庆的秘密,而我留下了我的记忆。我读过他的一些著作,特别喜爱的是他的回忆录。我想他是9岁回到法国的,而我在中国呆到16岁。成为他的仰慕者,是因为我曾想要讲述他所讲述了的一切。

两年前,我又去了重庆。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促使我重归旧地,为寻找我再也没有返回过的出生地。非常奇怪,重寻我出生的领事馆,我生命之源头的欲望,对于我惯常所表现的人格来说,显得有点偏执。虽然历尽周折,但这趟重庆之旅对我来说是非凡的。在旅行的组织过程中,我有幸碰到了一位年轻的法国女导游,而后她又和一个可爱的中国导游成为了朋友。

我带去了一张我出生时代的关于重庆法国领事馆的明信片,从上面可以辨认出一座欧式大型建筑坐落在山坡上,绿树环绕,四周散落着房屋。可是,如今的重庆已经变成了一个有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看了我带去的明信片,中国导游认为,法国领事馆是他知道的江边的一处所在。快10点的时候我们到了那里,两位导游开始询问当地居民,是否知道以前的法国使馆。一些人就像我们在中国总是碰到的那样,手臂一扬,给我们指示了非常模糊的方向。作为细节参照,我还带上了自己1岁时的照片。照片上祖母玛利亚扶着我,放我的那张桌子摆在一排小台阶上。我们继续在附近转悠,已是漆黑的深夜。突然,我停在一座楼前,大叫起来:“这就是我的台阶,这就是我的台阶。”这正是照片上石阶的梯坎!在这座美丽建筑的底层石块上,我看见这样的石灰题字:“法国领事馆”。石阶直通房屋,大花园被一条路取代。我们看见屋里有隐约的灯光,就敲门试探。一个人打开门,向我们解释说,这里原来是一座仓库,现在成了面粉装包车间。尽管时辰已晚,那人还是非常善意地让我们进去。

仍然有一丝怀疑。我不太确定,寻摸着,真的是这里吗?……直到在屋子里面的院墙上发现石头上刻着的题词:“1919年,印度支那总督保罗?杜梅尔,在此指挥建造了法国领事馆”。这正是我出生的领事馆,令人震惊!我和两个导游都很激动。另外,当时的情景是深夜,我们提着小灯笼照明,给这一切增添了探险意味。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这个石头上的题词,真是奇迹。七十年后,找到我出生并于2岁就离开的领事馆,真是动人心魂。这趟在重庆的逗留,成为我一生中最深刻的记忆之一。仿佛普鲁斯特所说的追忆似水年华……

海南

1923年,我们来到中国南部的海南岛,海南当时的首府是海口,那里靠近广州。我的两个弟弟出生在此。领事馆环境优美,我还记得那些椰子树,因为我们要不断躲避掉下来的椰子。那儿有一些蝎子,曾经爬满了花园。还有海盗,曾在当地留下恐怖的传闻。有一次,海盗要去修道院。大修女看见这些人下船,就关上修道院的门,站在门口,双臂交叉。她们跟海盗说不能通过……反正后来他们就真的没进去!

对于修女们主持的圣万桑孤儿院,我有非常清晰的记忆。她们收养所有被扔到阴沟里的女婴,由于穷困,那时的人们不得不只保留男孩。我记得是三个大修女管理这个孤儿院,她们穿着异常宽大的裙子,戴着从圣万桑时代就未曾改变的三角尖锥帽。她们走来走去,怀里总是抱着小宝宝。这些任务让她们忙碌不堪。在我记忆中,现在仍然有一股淡淡的从婴儿室里传来的味道,夹着尿骚和奶腥,因为她们实在没工夫及时给每个宝宝换尿布。

这些小姑娘长大成人后,成为年轻男人向往的对象。由于接受了良好教育,又都在修女开办的刺绣工场工作,这些小姑娘接到许多求婚请求。修女们对这些婚姻都要从中插一手。她们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向当地人探听这些求婚者的情况,决定姑娘们的取舍。她们可不能让一手养大的女儿轻易出手。

我还记得海口的一个大胡子神甫朱里奥特,还有埃塞尔多医生,雷奥代神甫。雷奥代神甫是社区的活跃分子,总是用大嗓门唱着“水兵,起航,水兵,起航,船行在浪上……”在我年幼的眼中,所有这些人,神甫呀,医生呀,都年纪一大把。但其实他们也不过就30到35岁。那里还有一些英国人和一些美国人。有一位欧亚混血的贝特罗先生。他的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中国人。他有七个孩子,我的父母做了这些孩子们的教父和教母。这样,在我们的中国生活中,总能碰到七个小贝特罗中的某一个。无论在上海、汉口或者是广东……总有一个贝特罗在那里。

这是一段热烈多彩的领事馆生活。欧洲人为数不多,我们常常聚会,食品可以和当时法国最好的菜肴媲美。我母亲那时还是个小姑娘,从来没做过饭,她用一本法文菜谱来武装自己。我们的中国厨师阿发,按照我母亲的示意就能做出最好的西餐。于是我们就吃着一位中国厨师(对法餐不屑一顾)做的可口西餐和中餐。

尽管我们是惟一的欧洲小孩,可一点也不寂寞。我的两个小弟弟和我,有各种球和自行车。中国成为我们的大游戏场。父母从不让我们感受到他们碰到的各种忧虑和问题。我们常去外海的一个小岛上游泳。去那里首先要乘船走一段海路。为了爬到船上去,我们必须从水面上爬一段摇摇晃晃的绳梯。这可苦了那些穿着大袍子和肥衬裙的修女。

在野外游荡时,我们被那其实是坟墓的小土堆吓着了。我记得后来,我们还藏到那些土堆后面撒尿。除了上海以外,别的地方没有为欧洲孩子准备的学校,是父母担任了教育我们的职责。像其他欧洲的孩子一样,我们由一个中国阿妈抚育,由一位法国神甫启蒙语法和文学。

广州

在重庆和海口之后,我们到了广州。这段时日尤其动荡,国民党当政,革命四起……1925年,我6岁,从那时开始,我明白有一个做领事的父亲意味着什么。

对于我们来说,有一个代表法国的父亲是一件无比严肃的事。法国国旗在领事馆的屋顶上飘扬,热爱和尊重自己的祖国,这个念头在我心中非常浓烈。我认为自己的父母也是爱国主义者。母亲在“一战”中失去了九个兄弟中的六个,由于他们的献身,我的外祖父在被军队征兵后又获准免去兵役。所以,在1916年,他能够作为工程师去印度支那修筑铁路。1919年,我的外祖父母带着他们的两个女儿回法国,和回国休假的父亲正好在同一艘轮船上。在船上共度了一月,我记得他们曾告诉我这艘船的名字:“保罗?勒加”。父亲和母亲初次相逢,在船上,他们确认了要终身结合。

广州的政局非常紧张。中国起义者包围了法租界,我们无法出去。一个想出去的法国人被一枪击毙。领事馆的人挖壕沟,存粮食。停靠在珠江边的法国战舰给我们运送食品供给。任何中国人都不得留在欧洲使领馆工作。由于人手少得可怜,我们不得不自己维持日常工作。我们的厨师阿发是个例外。作为中国人,他被勒令离开,但他又沿着珠江悄悄回来了。父母惊喜地迎接了他。从1923年到1945年,他一直跟随着我们,度假也和我们一起回法国。他真正的家庭,是我们。

在广州的第一次起义中,租界被打破,我们和起义者发生了冲突。我当时5岁,清楚地记得,曾为了跨越领事馆的大花园而一阵疯狂奔跑。那是为了让我们三个小孩子能藏到旁边银行的金库里去。父亲此时出门总是着装整齐(随时准备遭遇不测),他并开玩笑说,他的脑袋已经被标了价,不比一个小牛头贵!

后来,我回法国休假。在休假期间,我接受了阑尾手术,为了表扬我的勇敢,医生特意为我请来了当时的大歌星露露。

从法国休假回来后,我们去往另一个新城市:汉口。去汉口之前,我们先回了一趟海口。那时,征战的军阀和黑社会都想方设法从租界往外运送军火、药材……在一趟从重庆到天津的旅行中,我母亲天真地接受了一个要她捎带的包裹。下船时,英国海关发现包里全是鸦片。这引发了英国和法国之间的外交事件。报纸上大标题印着:“法国领事夫人偷运鸦片”!此事由于我父亲的抗议而得以平息。但您可以想象其戏剧性的效果。

上海

从1933年到1935年,我们住在上海,我在那里完成了小学的学习。2001年,我很愉快地回到了旧地。虽然不再有那所学校了,但那里的建筑外观丝毫未变。我发现上海法租界几乎和当时一样:是一个真正的城中小城。法国的艺术家、剧团、音乐家都到这里来创作表演。法租界洋溢着三十年代的所有豪华气派……领事馆已经被拆掉了,但我找到了曾经居住过的八层楼房(当时最高的建筑之一)——贝当街525号。这座楼房已经被新建设的建筑和街道包围了。

那时我12岁多,和我那些同龄的女友一起,我们像成年人一样热衷于社交。总是有“bigparty”,特聘的厨师,组织的舞会……孩子们的聚会很多。遗憾的是,我没能结交到什么中国朋友。父亲则和我相反,他认识了许多中国人,并可以和他们随意交流。我们的环境比较封闭。在上海的法国学校里,只有欧洲人、俄国人和几个混血的中国人。

香港

1936年到1937年,我到达了在中国的最后一站:香港。香港,非常british(注:英国化),非常眩美……然后我就回到了法国。在菲力克斯?卢梭号越洋船上,我碰到了莫里斯?德共布拉。他为了取悦众人而假装追求我。我还留着他的签名。因为父母的缘故,我得以认识当时的许多名人。

船上有三等舱位,我们来自领事馆方面,所以是一等舱的待遇。可以想象我们是怎样总处于让人观瞻的景况。在船上,我一天要数次换装。清晨,我们穿着宽大的缎子内衣下到甲板上。直到中午,我们要换上裙裤或者短小的运动衣,以便进行下午的羽毛球或板球比赛。晚餐时候,男人们都穿着无尾常礼服,女人们换上晚礼裙。那个时代,上流社会的人们总是要尽情展示自己的魅力……

我曾拥有多么灿烂的童年时代呀!尽管我们有不少佣人,父母还是坚持让我每天自己收拾床铺和房间。多亏有他们,我才真正接受了全面的贵族教育。通过他们,我也了解了什么是坚不可摧的伴侣关系。我和父母的关系很好,许多童年的幸福来自于一个开明、幽默和多才多艺的父亲。他演奏小提琴,钢琴,写诗,画画……对所有的人怀着爱意。看看,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善良诚实的人。母亲比父亲年轻许多,他们在船上初遇时,父亲32岁,母亲才18岁。首先是我的外祖母被这个对她关怀备至的年轻人迷住。

我们和母亲常常说起中国,这真的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好像我们有两个人格,一个在法国,一个在中国……要说明的是,那时在外交界的生活,不仅对于男人,而且对于女人和孩子来说,都不是休闲。领事夫人有非常重要的代表性工作:晚餐,茶会,开幕式,和传教士以及商人交流……在扮演这些角色的时候,母亲非常注重展示法国在接待宴会、节庆等软外交场合的礼仪和风格。有时,她和那些太太们打麻将,玩一下午会被弄得十分疲倦,但这是生活中不得不应付的一部分。生活还是满沉重的,父母总担心自己没有为国家尽职。法国军舰从上海或香港路过,也成为举办接待活动的理由,甚至飞机路过也要庆祝一番。因为那是个崇拜长途飞行的时代,从法国到日本的航行成为经典代表。这些使我在香港有机会碰见马司?赫兹和安德列?加比这样有名的飞行员,甚至还和多禾以及他的机械师作了一次从香港到上海的旅行。我们非常自豪,因为法国有幸在这一领域成为先锋。从那时的报纸上我们可以读到,加比从巴黎去一趟东京要39个小时(他不久就在那里坠毁了)!那是个处处让人惊叹的时代,可惜现在我们不太容易,也不去寻找这种惊叹了。现如今可以随便上月球,什么都容易多了……能在八十二年中看到这一切变化,真是我的运气!这就是生活。

我遇到的中国人常常问我是否有一半的中国血统,这问题让我感到愉快。有一个一眼可见的怪现象:我的弟弟扎维,和我同样在重庆出生吕西安?博达尔,我碰到的传教士……这些人都有着起皱眯缝的眼皮,就像我自己的一样。可能是中国的光线不同,使我们都眉眼低垂?……年轻的中国人现在正在通过手术把眼皮割开(这是我在法国电视节目上看到的)。看来世界正在统一,不知百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巴黎

1937年我回到了巴黎,当时并不知道这是决定性的。我们本该在1939年重回中国,但看到政治事态严重,我父亲独自一人回去了。战争爆发了(注:第二次世界大战),因为海底潜艇太多,外交人员的家属被禁止离开法国。母亲、弟弟和我,在整个战争期间呆在法国,而父亲独自呆在哈尔滨。因为满洲里的制度变化,他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一直孤守在领事馆里,直到生命结束。

关于他的死,一直有疑问。有人说他是被日本人毒死的。说此话的是沙莱叶耶神甫,东正教教士。1948年,这个神甫曾在满洲里被绑架,1955年又再次出现。此事成为法国报纸的头条新闻。我母亲很快就见到了他,对于人们说父亲是死于心脏病突发,沙莱叶耶神甫认为这是谨慎起见的说法。他曾经惊奇地亲眼目睹父亲突然倒下。父亲是否是被长期缓慢地下了毒呢?这始终是个谜……

战后,母亲用尽全力争取把我父亲的遗骨运回法国,但终未如愿。我们入葬了他的制服和指挥剑。一位曾经参加了革命,原籍俄国的科特加克先生,告诉我们父亲损失了三十二箱财产。父亲留给我们的所剩无几,除了他生前寄来的东西和信件……

这些信件在阁楼的箱子里放了三四十年。由于户主要求修复阁楼间,我才重新发现了这些信件。这笔精神财富使我又惊又痛。母亲将其束之高阁,从未想公布于世,一定是因为她不愿回到失去亲人的痛苦中去。而我,靠着精神和丰富记忆过活的人,想整理它们。尤其是从个人记忆上来看,一个年轻的法国领事,在中国历史的关键阶段去到那里,至死都在证明着他外交家的职业。他事业和精神的路程就摆在我们眼前。此事真的非同寻常。是的,他的见证对于历史和个人都无比重要,因为父亲始终是一个诚实的人。

玛利?乐和甘